直升机上,陈悬生和陈舒雯相对无言,一个筋疲力尽,一个惊魂未定,目光皆有些呆滞。刚从一场烈焰豪赌中死里逃生,两人心力几近透支。
雨已经停了,风吹碎舷窗上的雨珠,湿润的空气被涤荡得格外通透,乌云尚未完全散去,渐亮的天际是青灰色的阴沉。
陈舒雯身上那件黑色礼裙还在往下滴水,湿冷的丝质布料黏在身上,又凉又冷。她动了动腿,脚踝处便一阵钻心的刺痛,她蹙眉被迫停下动作,静默地向舷窗外望去,凝视着同心情那般阴郁的天色。
她又失败了一次,又得回到那座美丽的牢笼里,去过她最厌恶的每一天,像活在地狱的每一天。甚至在某个瞬间,她有想过怎么才能弄死陈悬生,只要他死了,自己就彻底解脱了。
陈悬生坐在陈舒雯对面,目光在她身上移不开。方才心里着急,急得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这会儿安静地坐下来,才发觉被枪柄重击过的肋骨处,连呼吸都疼得厉害,灼伤的双手火辣辣地疼,脑袋更是阵阵发胀。可他不想睡,眼都不愿眨,生怕稍不留意,失而复得的人就又抛下他走了,头也不回。
见陈舒雯抱怀搓了搓胳膊,他打开通讯耳麦的开关,问向坐在旁边的一名武装军,“这位兄弟,打扰一下,请问有毯子吗?”
后者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陈悬生赶忙补充道:“是想要来给那位女士的,你看她衣服都湿透了,能不能……?”
陈舒雯突然回过头,可看的却不是陈悬生。她感觉直升机好像掉头了,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不送他们回庄园,那这是要去哪儿呢?
就在这时,坐在副驾驶的德文刚结束与老板的通话,将通讯耳麦切换回公共通信频道,按照周寅坤的指令,道出不幸的消息:“我们的直升机燃油不够了,现在回法国都成问题,直升机会就近降落,没办法送二位回家了,还请陈先生和陈小姐自己想办法回去。”
“什,什么?”陈悬生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明显是要赶他们下去。他身上既没现金也没手机,只好厚着脸皮说:“那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们叫辆车,或者方不方便借下手机?我打个电话给手下人。”
这事老板没吩咐他,作为法国那边的负责人,德文回去后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没心思管这俩“难民”。而且,听老板电话里那意思,就是把人丢下就走,其他一概不管。
“借不了。严格的纪律是部队保持战斗力和执行力的关键,规定武装军手机不可在战力行动中外借,也是部队纪律的一部分。”他语气坚决,“先生女士尽快准备准备,直升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德文说话间,直升机已开始下降高度。陈舒雯一脸茫然,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脚还扭伤了,不然这倒是个绝佳的脱身机会。她看了看对面的陈悬生,瞧他状态也不太好,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真要是拉扯起来,自己多半不是他的对手。
她垂眸,寻摸了一圈,目光扫过某处又回来,坐在她旁边的武装军腰间就别着一把折迭刀。手缓缓抬起,不动声色地靠近,指尖即将触到刀柄,手腕便当即被擒个正着。她倏地转头,正对上一双男人锐利且饱含质问的眼睛:“手干嘛呢?”
男性突兀的话声,引得陈悬生也看了过来。陈舒雯强作镇定,抽回手,“没干什么,就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么。陈悬生晓得,她这是想给他来个痛快,顺便送他一程。果然,越美的女人心越毒,不过无所谓,他今天早就豁出去了,要下地狱,也得拉着她一起到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
很快,直升机降落在蒂尔伯里港数公里外的野郊荒地,二人被请了下去。驾驶员未多做停留,螺旋桨旋即转起,风渐急,卷挟扬尘,吹动丛生的杂草,直升机重新起飞,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
这荒郊野外的没路灯,附近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建筑,凌晨四点半的天被阴云压得很暗。陈舒雯看都不看陈悬生一眼,跛着脚自己往前走。身后急进的脚步声立刻撵上来,她手臂猛然一紧,整个人被扯得转过身去。
面对那张令她厌烦的脸,陈舒雯猛地挣了下胳膊:“松手!”
“不松。”陈悬生双手牢牢扣住她光滑的肩头,将人禁锢身前,“闹够了没?跟我回家!”
“想让我跟你回去是吧?”陈舒雯双手抵在男人滚烫的胸膛,眼中讥诮,迎向他的眼睛:“我告诉你陈悬生,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再把我软禁起来跟你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不要脸的事?”陈悬生盯着她的眼睛,字句清晰,“我们在爸爸灵堂里做的事,难道不是更悖逆人伦?你知道我有多迷恋那种感觉吗,你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勾人吗?姐姐每次都叫得很大声呢,究竟是觉得刺激,还是也很享受,嗯?”
听着眼前这张儒雅斯文的脸说着让她恶心透顶的话,陈舒雯再也忍受不住,猛力挣开陈悬生的桎梏。难抑的愤怒与生理性的不适交织涌上,怒火大过委屈,她抬起巴掌狠狠甩了过去,却被陈悬生半空截住手腕,连同握了她半个手掌。
两只僵持不下的手都是冰凉的。
就着这个姿势,陈悬生说:“我知道,姐姐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可你有没有想过,陈英杰一死,若是当初二叔陈英良成为话事人,像他那种只会靠拳头说话的粗人能做成什么大事,香港打击帮派的力度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毒品销路又走不通,等陈兴社真正垮台,堂堂陈家大小姐早晚是用来联姻的工具。”
“实话告诉你好了。”他低声笑了:“从小到大全家都觉得我很低贱,但我不在乎,因为总有天陈家的一切都会是我的,可那点残羹剩饭哪里够我吃的,陈英杰、东兴社那都是垫脚石,人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望得更远,你该庆幸我觊觎于你,否则……陈英杰哪能在医院里拖那么久,他早就可以去死了。”
见陈舒雯眸底愈发猩红,陈悬生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混话。他向来不是冲动的人,他明明早就习惯了人前隐藏起那些没必要的情绪,亦可以将自己伪装的完美至极,他优秀、懂礼,更野心勃勃。
然而,抛开这层完美的外皮,他就像个腐烂在阴暗角落的垃圾,可自己的缺失与向往,也只有姐姐才给得起。
男人的手无力松了下去。陈舒雯的耳光就在这刻重重落下,清脆一声,连她自己的手都震得又麻又疼。
“畜生。”她看着男人被打偏的脸,压抑着气到发颤的嗓音,“这些年,爸爸是真心待你,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弟弟,从未觉得你低人一等,甚至还最看重你、对你好。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毁了陈家!东兴垮了,爸爸没了,而你……好一个东兴社的新坐馆!”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想到自己曾经的真心实意,换来的竟是处心积虑的算计,她痛恨自己的一时心软,怪自己蠢得可恨。
眼里的泪抑制不住,一颗颗地滚落。陈舒雯侧过脸去,抹了把眼泪,转而迎上陈悬生沉默的注视,“当初逼得我下跪央求的是你,手里攥着爸爸的命强迫我跟你发生关系的也是你,把我像犯人一样囚禁在身边的还是你,竟还奢望我喜欢你,对你有感情?”她忍不住吼出来:“陈悬生!我恨不得杀了你!”
这是继爸爸去世后,陈悬生第二次看见她哭了。此刻,姐姐也是一身素黑,口红早就蹭掉了,没有艳色的陪衬,眼泪晕花了原本精致的眼妆,潮湿发丝凌乱在肩头,整个人显得脆弱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