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感觉自己被一大片“视觉器官”给盯住了。
远近分布,密密麻麻。
实际上的观感也的确与之接近,放眼望去一大片黑压压的、面容模糊的人影??台下座位、走廊门窗、台柱后的阴影、地砖间的缝隙、甚至。。。
范宁的指尖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却并未离开。那架老旧钢琴的木质表面泛着幽暗的光,像是吸饱了月夜下的腐液。他能感觉到,每一个音符都正在被某种无形之物注视、记录、复制??然后扭曲成新的形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重新生长出来。
“你们想听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台下无人回答,但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仿佛等待神谕降临。那些面孔中有早已死去的学生,有在丰收艺术节后失踪的同行,甚至还有他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坐在角落里,穿着圣莱尼亚音院的制服,眼神炽热而纯粹。
这不只是幻觉。
这是“格”的残响,是“午之月”从世界伤口中汲取养分后反哺出的伪影。它们不是灵魂,也不是亡魂,而是某种更接近于符号的存在:被剥离了本质、仅存形式与欲望的艺术执念。
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子缓缓抬起手,她的手臂拉长得如同提线木偶,关节处渗出淡绿色的黏稠物质。她开口时,声音像是由多个频率叠加而成:
“请……为我们解析《春之祭》。”
另一个来自后排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不,先讲《牧神午后》!那是您第一次‘再现’成功的现代作品!”
“《二十圣?默想》才是关键!”第三道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仿佛有人贴附在吊灯之上,“那是通向‘终末之秘’的密钥!您知道的,范宁大师,您早就知道了!”
他们的语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像是一群饥饿的幼虫同时啃噬同一具尸体。走廊外的人影也已涌入教室,挤满了过道与窗台,甚至攀爬到了墙壁和天花板上。他们没有推搡,也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如同一场沉默的献祭仪式即将开始。
范宁闭上眼。
他知道,只要他说出任何一个分析性的句子,哪怕只是一个术语??比如“全音阶进行”或“非功能性和声”,这个空间就会立刻塌陷进“午之月”的领域之中。他会成为那个世界的布道者,成为污染扩散的源头。
可若他拒绝,这些“人影”不会散去。
他们会继续膨胀,继续增殖,直到整个现实都被这种病态的“求知欲”填满。就像当年神圣骄阳教会试图用“调性瓦解计划”摧毁旧秩序一样,结果却亲手喂养出了“午之月”这一怪物??而现在,轮到他面对同样的陷阱。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以为,”他说,“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手指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
不是C,不是A,也不是任何标准音高。那是一个介乎于E?与D?之间的微分音,轻微偏移,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它不属于十二平均律,也不属于自然泛音列,它是人为制造的“误差”,是系统无法识别的“杂音”。
紧接着,第二个音出现,比第一个更低半音又三分之一,形成一种令人牙酸的挤压感。第三个音则跳到了高八度以上的一个极限频率,几近超声波边缘,耳朵只能捕捉到其残留的震颤。
三音构成一组不协和动机,既非旋律,亦非节奏,更像是某种密码信号。
教室里的“学生们”集体抽搐了一下。
有几个直接崩解,化作一团团冒着气泡的绿雾;另一些则发出低吼,像是被强行灌入无法消化的信息。但更多的人依旧伫立不动,眼中反而燃起更深的渴求。
范宁继续弹奏。
他不再使用传统记谱法中的结构逻辑,而是以“反创作”的方式构建乐句:每一小节都否定前一小节的意义,每一段发展都颠覆之前的主题预设。他在模仿一种“自我吞噬”的过程??就像“蠕虫”本身那样,一边前进,一边吃掉自己的尾巴。
这不是音乐。
这是对“音乐”概念本身的攻击。
当他演奏到第七分钟时,空气中开始浮现出细小的裂痕。那些裂痕呈放射状分布,如同玻璃上的蛛网,每一次音程跳跃都会引发新的破裂。透过裂缝,可以看到另一侧的世界??一片灰白色荒原,天空悬挂着两轮重叠的月亮,一明一暗,彼此缠绕旋转。
“看啊……”某个角落传来呢喃,“他打开了‘回响之地’……”
范宁仍闭着眼睛。
他在心中默念一首从未写下的诗:
>当最后一个听众消失,
>音乐才真正开始。
>当最后一个创作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