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星期日站在街边,在那一层层垒上去的集装箱投落下的影子里头张望着,大约在三分钟之后,他看到了一个踩着路中间没有积水,或是积水没有那么深的地方,一路灵活而敏捷地跑过去的少女。
她的长发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脖颈后头很清爽地没有留下碎发,是并不怎么常见的棕灰色过渡,卷发也是熟悉的弧度。
星期日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直接喊下对方,瑞秋是个警惕的人,对她不能过分直接,但也不能有太多的心眼——因为前者会被怀疑,后者则会因为天晓得哪里没有圆好的漏洞而被戳穿,从此彻彻底底被加上不信任名单。
调律的重点其实在于见证而不是提醒:在对方自我意识最为强烈的那个瞬间,他需要等待到那个瞬间,而后用同谐的力量将那一瞬间对于自我的认知扩散出去。
于是星期日跟了上去。
同谐命途就这点好,可以在对方的意识中尽量做到不被对方觉察,听起来有点可怕,事实上也确实有点可怕。
星期日心想,如果他先前选择的不是那个色令智昏的瑞秋,而是正常情况下的瑞秋,她兴许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松开自己的身心。
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后的星期日:“……”
先前让他思来想去,到现在也仍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的事情——同样很可怕。
*
星期日第一次有这样惊险的体验。
或许比起惊险,他会更乐意将当前的行为称之为对于匹诺康尼普通人来说的极限运动,他跟在瑞秋身后,跟着对方一起沿着那条固定着集装箱,同时也充当了梯子作用的高强度材料往上爬。
这是很长的一段路。
对于体能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要求,星期日没觉得累,但是这样的高度……
他只能说还好自己没有恐高症。
瑞秋动作很快,她爬到了大约是第十五层的集装箱。
她双腿挂在梯子的两边,将自己夹在了梯子上头,随后上半身朝前倾去,将集装箱门外的那根后来接上去的栓拉开,双手抓住集装箱被打开的门,后腿一翻、朝着梯子上蹬了一下,就跳进了这间集装箱。
她没有关上门,于是星期日得以给自己施加上一层隐身的法术,踩着外头的梯子看到里面的景象。
直接冲进他眼睛里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张纸日历,上面写了很多字,比如说在某日要交房租,在某日要交水电钱……
房租?这样的地方还要房租吗?
星期日在不解中感觉到了愤怒,他看着瑞秋扶着一个脸上满是皱纹的女人走到门口,她从集装箱的“天花板”上拽下一根绳子来,在尾端套了个绳结,随后让对方坐在这根绳椅上,自己拽着固定在上头的滑轮另一端垂下来的绳索,一点一点将女人放到了街上。
随后,她又将绳子收回来,挂在天花板上,自己则往口袋里塞了点东西,随后跳上外头的“梯子”,又一路爬了下去。
动作仍然很快,像是一只猫。
整个过程中,她的额头和后颈出了不少汗,晶莹的水光浮在皮肤表面,凝聚在一起之后又流下去,流过脸颊,滴落在衣领上。
偶尔些许被她用手背擦去,但手背上的汗也转手抹在了校服上。
瑞秋穿的是一套蓝白配色的衣服,其中蓝色的部分已经被洗过太多次,以至于那些蓝色都褪去、几乎和白色的部分混在一起了。
这种宽大的校服为数不多的好处大概也就是用料还行,以及行动上足够方便。
她快速来到最底下,随后扶起了那个靠着“梯子”休息的女人,两个人一起走在积水的小路上,星期日在后头遥遥地跟着,见证而不是参与这一条原则让他到现在为止仍然忍着自己上前去帮着瑞秋一起搀扶这名女子的冲动。
他跟着两个人一路来到了医院。
星期日无意点评这颗星球上的医院,但事实是摆在眼前的,这家医院只能治疗一些最基础的病症,而这些并不是因为这家医院本身有怎样技术还算是不错的大夫——而是因为公司能够运输到这里的成品药剂有这样的功效。
这个病病怏怏的女人,星期日知道她是瑞秋的母亲。
瑞秋和他说起过,他也看过瑞秋几次往一个账户上打款。
现实时间线上的如今,她的母亲正因为长时间没钱的拖延而病情恶化到昏迷,只能躺在病床上,通过各种输入营养的方式维系生命——瑞秋有钱了才没多久,所以哪怕排上了星际里很好医生的号也还要等待上一段时间。
但至少前途还一片光明着,瑞秋已经往账户里打了足够多的钱,还请了几个护工轮流照顾着,除了她自己因为学业和赚钱的原因无法亲自到场之外,她做到了一切。
但是现在的瑞秋还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她能做到的最好是给女人安排了这里的病床,然后用止痛药,以及那些能够尽量缓解病情、拖延发作的药物吊着对方的命。
星期日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幽灵一样跟在瑞秋的身后,用和叙述不一样的方式看到一个和他认识的那个瑞秋还不太一样的她。
有折纸大学最高额度奖学金的瑞秋,是一个已经松弛下来了一点的瑞秋,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个就像是那只扎得高高的、没有一点儿零散碎发逃逸在外的马尾似的瑞秋。
她绷紧着,但也因此积蓄了很多很多的能量,与其说是拉满的弓,或许更适合用一只绷紧的弹弓来形容更确切——因为她身上没有弓那么细致的塑造与雕琢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