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门,阳光倾洒在临墙的多宝阁旁,其上装点的冰裂纹青瓷,也在照耀下葳蕤生出宝光。
行至堂屋,三色珍宝串成的云纹珠帘正在微风里轻摇。日光毫无保留铺进来,它们细密的影子荡出一地耀眼的光华,晃得青雀停下脚步,不由自主望向了满院青翠明朗。
倏然间,风止雪停。
站在一地璀璨珠光里,站在熙和的阳光下,握着碧蕊温暖的手,坚定地,青雀告诉自己:
她已经,不在那个冬天了。
走出那个冬夜,走出康国公府,离开霍玥和宋檀,真正获得崭新的一生,她不后悔,她决不后悔。
那个孩子没能回来,他没能得到安然喜乐的一生,是她的遗憾,但绝非她的错。
那是能掌控他们生死的,为父不慈,为母不仁,为主无信,为友不忠的,霍玥和宋檀的错。
只是她现在——一个亲王府的孺人——还不能对他们做什么-
但有人能做什么。
长宁大长公主,太宗之长女,当今圣人的亲姑姑。她的公主府是太宗皇帝亲手制图命人所建,也是太宗皇帝金口御旨,封她的独女为永熙郡主,在她离世后,仍许永熙郡主居住公主府中,享公主仪仗,府邸正门也依旧许挂“长宁公主府”的匾额。
自太宗后,大周又经历了世宗一朝,方是今上登位。
两代人已过,皇位上坐着的人从亲外祖父变为了亲舅舅,又变为了表弟。一朝天子一朝臣,永熙郡主虽至今仍享公主仪仗,与今上也有自幼的情分,却终究比太宗与世宗在位时收敛了许多脾气,每日与仪宾只是尽情享乐,安度晚年,甚少置手朝堂中事,更无心于表侄们的明争暗斗,有时甚至连亲友间的寻常琐事争端都懒怠听一听。
但,若是她的独生女儿孙时悦有事,她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满三个月了。”永熙郡主抚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手,“看来,这宋檀还是行的。他这些年没孩子,是霍玥生不出来。”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孙时悦斜斜倚在靠枕上,姿态与母亲有七八分像,笑道,“霍氏已经开了闸门,不怕宋檀纳妾了。哪怕这贾氏几胎都生不出儿子,她再给几个丫鬟,总能有的。”
她低头:“我那‘公公’,自然是要让亲孙子承爵,哪里还会许我过继外人。我那‘婆婆’……”她笑了笑,“她就有心助我,也没那个能为。再怎么闹,还不是得被关起来。”
永熙郡主点了点头,思索着。
“阿悦啊,”片时,她问,“你真不愿过继宋檀的孩子?”
“我不愿。”孙时悦立刻答,“阿娘,你想想,过继宋檀的孩子,和我白给他们养孩子有什么差别?亲爹娘都住在一府,孩子他们想见就见,不知有多少空给他们钻。将来他承了爵位,我是‘老夫人’,或许身边还有‘二老夫人’!宋氏族里那些人又惯会见风使舵,若他们再帮起宋檀,我就势单力孤了。行岚也不敢指望他们护着。”
她又说:“再者,宋檀是个阴损的坏种,他这伪君子能生出什么样的好孩子?别再养个隐患在身边,反而害了行岚。”
“你这话,是不错。”永熙郡主叹道,“可真这样,倒便宜他们了。”
“有舍才有得。”孙时悦冷笑,“阿娘不必担心,我不争了,他宋家也和平不到哪去。那霍氏的心比我还高,她连陪嫁丫鬟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别人?她能忍姬妾庶子一时,必忍不了一世。我在,他们一家齐心对付我,反倒和睦些,我不在了,宋家的热闹才是还有的看。”
看她说得坚决,永熙郡主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你想好了就好。这事一做,将来可是不好反悔的。”
“早就想好了!”
孙时悦这时一笑,手便伸向了母亲:“我和行岚,以后就全靠着阿娘了,那康国公府有什么好回去的?有阿娘在,我才不后悔!”
“哎!”永熙郡主长叹,搂紧了她。
“从前把你嫁去宋家,还以为是难得的好姻缘。”她叹息着,“谁知大郎……他就死了呢!”
“那个混账王八蛋!”孙时悦登时竖起双眉,“若他是堂堂正正战死的,我也不怨他,偏是为救他那废物的爹才死!他是做了感天动地的‘大孝子’,只把我和行岚留下受气!死了活该!活该他那没心的爹连他的香火都不管!我今生再不收养儿子,由他做个孤魂野鬼,看着我乐!就是等我死了,到了地府,我也再不同他相见!”
“好了好了。”永熙郡主抚摸着女儿,“人都死了,少骂两句。我还没死呢,也轮不到你死。”
她便唤人:“去写帖子,说我想拜见陛下。写得可怜些。”
和从前
几十年一样,长宁公主府的帖子畅通无阻递到了御前。
皇帝宣表姐觐见,先叫内侍备好茶点。
他这位自幼一处长大的表姐多年来安静省事,除了独生女儿外,再没有事说到他面前,他自然更愿意多给她几分耐心和体面。
永熙郡主入了宫,见到皇帝,两眼先含了泪,说话却一点不慢:“今日特来求陛下,不为别的,还是为我的阿悦。陛下,那康国公老贼也欺人太甚了!他自己带兵不利,葬送了儿子——这都是旧话了,却要我的阿悦吃苦。大郎已去了有十二年了,阿悦都三十有三了,连行岚也及笄了一年,正是给他过继一个孩子,好将来给他们母女撑腰的时候,偏那老贼竟然不许,只说等二郎生了孩子给她!可二郎的孩子,阿悦怎么敢要……”
说着,她擦着泪:“这一年里,光我知道的,二郎和他娘子为纳妾生子的事就闹了有十回不止,全说出来,好像我故意在陛下面前贬损小辈……可,连今年除夕他们祭祖,阿悦提起给大郎过继,他们还吵了一场——吵到最后,二郎许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还对他娘子说了一句,‘你又没有母亲’呢……”
透过手帕与手指的缝隙,永熙郡主满意看到,陛下的神色,变了。
宋家能在辽东惨败后还保有“康国公”的爵位,无一人获罪下狱斩首,只有康国公夺官,不就是全靠太后娘娘的情分吗?陛下敬爱母亲,所以优待舅家。可舅家的子侄竟能在争吵里辱及自己妻子的母亲,骂她“没有母亲”,这样不恭狂悖的言语行事,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