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台楷轻轻晃了一晃。
孩儿动作轻不可闻,搀扶着那位剑仙般人母,只见娘亲修长玉指轻搭在孩儿肩上,孩儿更加小心,捧着娘亲纤纤素腕,一步一步,慢慢地,扶她迈入木桶。
那玉足轻点水面,激起一圈涟漪,如同初春湖面上第一缕微风。热水缓缓没过足踝,水面渐渐上涨,过膝,漫过大腿……直至浸过腰腹。
药汤温度虽是掐算好的,却不知是否嫌烫,娘亲身子微颤,是畏寒还是觉热?
那颗心已提至嗓子眼,直到温热的药汤漫过娘亲肩头,缓缓坐下,只余下一截雪白的颈项在水面之上,一头长发如墨染流淌。
待潘浴愿躯,少年的心也随之沉浮。
少年取过备好的檀木梳,将散乱云鬓轻拢。每一缕发丝入手,便忆起幼时娘亲常言:寡妇头发最是金贵,一根是愁,一缕是忧……
这话儿他也是后来才懂。
一根青丝一根愁,一缕情丝一缕忧。娘亲是想念父亲了吧?那位他从未谋面的父亲,那个能让春秋剑葵为之折腰的男子,究竟是何等风采……
指间缠绕的发丝,还带方才沾染水气,少年就温水细细浸润发根,生怕冷了娘亲。
这些年来,为娘亲梳头已是家常便事,那些手法早已烂熟于心。
只不过今日蒙着眼睛,这一双手倒像是不听使唤了,比那新学梳头的张小丫还要笨拙。
可。
渐渐地。
慕廉执梳在手。
一遍一遍地梳过。
打结的发丝渐渐舒展,恍若化开了岁月的疙瘩,娘亲那微微紧绷的身子,也在这梳理间缓缓放松。
记得年少时分,每每天还未大亮,他便爱坐在案几旁,看娘亲梳头。
那时的他,还不及案几高呢。
后来娘亲虽总是在闭关,可娘亲梳头时的那份细致劲儿却是一点未减。
每次出关,娘亲总要将那一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彷佛是对剑道的延续,一丝不苟,一发不乱。
而今却由他替娘亲梳头,其中滋味,大抵唯有他自知。
梳发时水声潺潺。
滴答滴答。
慕廉的衣衫早已被水气浸透。
那单薄的中衣紧贴在身上,衬得少年身形清瘦,思虑再三,终是褪去上衣,眼前白巾虽已沾了水气,却是万万不敢取下的。
不想褪衣之际,
糟了!
手肘不经意触到眼前白巾,那方巾便松了几分,隔着这道缝隙,少年无意中瞥见一抹雪白。
——那白,
不是江南春雪的温柔,而是死寂后的森然,是大雪复盖荒原的萧瑟。
慕廉急忙闭眼,却已来不及了。
世间最怕记忆如刀,可这一眼,怕是要伴他过尽千秋。
娘亲背上有一道被剑穿刺的狰狞窟窿,边缘处皮肉翻卷,似一朵盛放的肉莲,艳丽而残忍。
这便是八年前,那一剑的痕迹。
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玄衣女子,一剑穿破了他的人间,将他的岁月天光刺穿。
江湖中人常说剑有七情六欲,可那一剑,却饮尽了世间所有的无情,斩断了一个孩子所有的欢喜。
那时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