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姜棠变了。
塞上衰草狼烟,北风卷起漫天的沙砾,她提着长弓站在最高的瞭望塔上,飞扬的裙裾火一样热烈,整个人沉默得像冻结了三百里的冰川。
这时天已经晚了,雁阵在云端一字排开,昏黄暮色漫上枝头。再远处,连绵关隘如一条蛰伏山间的巨龙,在背光的暗处露出狰狞的、凶恶的獠牙。
狂风过后,混沌天地陷入了难得的寂静,甚至听不到任何一片草叶沙沙作响,就在这可怕的寂静里——
嗖——
嗖——
嗖——
三支利箭破空而至!
再看天上,落在队末的雏雁哀鸣一声,继而如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来,两只成雁急促地扑扇着翅膀,不近不远地盘旋在上空。
“好箭法!”
叶檀站在她身后半步,抚掌赞道:“不愧是赤门少主!这百步穿杨的箭术,堪称天下无双!”
姜棠手上弓弦还在兀自轻颤,她偏头瞥了来人一眼,微微蹙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察觉到她话里的不满,叶檀歪头假意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含蓄地笑了笑:“约莫是…半刻钟前。”
“骗鬼呢!”姜棠几乎要从鼻孔里出气,把弓一撂,沉重的精铁在地上砸出“咣当”一声响:“这些天你们几个守关大将轮番儿看着我,怎么?怕我去送死?”
北梁军营,镇北王的尸身还被高高挂在刑架上,日晒雨淋,群鸟啄食——正是军师秦歌的[恩赐]。
叶檀目光黯淡一瞬,左手不自觉地虚握成拳,几乎是在掌心感受到刺痛的刹那便如过电一般回过神来。
“少主误会了。”他声音稳得像定海神铁,再抬眼时已恢复到原先那股气定神闲的姿态,似乎刚才的动摇只是旁人一时的错觉,“属下只不过是——”
叶檀深吸一口气,扬起广袖潇洒地一拱手:“来请平安脉。”
“…………”姜棠面无表情大概两三秒钟,只觉头顶似乎有一排排大雁嘎嘎叫着飞了过去,挥起拳头便往叶檀身上揍。
拳风携了三分怒火,雨点子一样劈里啪啦砸下来。叶檀朝旁边一个侧闪,勉强躲过第一轮攻势,在暴雨般的拳头里一边死命挡着脸一边插空求饶:“别别别啊少主开恩!——哎哎、别打脸啊仗打完了我还等着相亲呢!”
姜棠将拳抵在叶檀腮边,龇了龇虎牙,露出个十分凶狠的表情:“下次再犯……”
“不敢不敢!”叶檀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连声保证绝对没有下次,姜棠这才冷哼一声,右腕一个漂亮的收势,抛在空中的发尾在夕晖下划出道优美的弧线。
夜凉了。
冷风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瑟瑟寒意直往人毛孔里钻。远处群山隐没在胭脂般的暮色中,胡笳断续,丝丝缕缕,和着呜咽的北风穿过塞上无垠的冻土。
——她还是无法接受。
叶檀注视着姜棠的背影,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这样的念头。那人分明穿着鲜亮的红衣,衣摆翻飞飒如旌旗,却从内到外都流露出一股难以自抑的悲伤。这股悲伤如潮水一般蔓延而上,直到把她整个人都无声地淹没,仿佛灵魂已随将军归向广袤的天地,徒留一具破碎的躯壳在人间受刑。
“风变了。”叶檀拢起宽大的衣袖,失了神般定定地望着高台上袅娜的烽烟,突然状似无意地开口:“听说北梁军营昨日里刚进了一批火油,居然就这么大剌剌地堆在了库房——这天干物燥的,可小心别失了火……”
姜棠唰一下回眸望过来。
叶檀默默闭上双眼,似乎要避开那道充满探询意味的视线。
“布防图在将军帐、书架左边的青花罐里。”天高云淡,耳畔风声依旧,他扬起的颈线绷起脆弱的弧度,喉结在皮肤下微微颤抖:“镇北军纪严明,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姜棠安静片刻,右脚轻踏将弓挑起,转身间已稳稳地握在了掌心:“——多谢。”
她眼神决绝,提着弓大步走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