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生他难产而死,母亲也因意外摔死在去做生意的路上,嫁人没多久妻主和公公相继离世,村里人都说他是孤克之命,继父更是不肯让他再进家门,这样一个晦气男人,连祭拜母父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即便他手脚勤快,十里八乡也根本就没有女人敢娶他进门,唯有眼前的女子一家愿意接受他和女儿,把他和妮妮带回了家。
她昨天才问他的名字,这种事情在他们村里其实并不奇怪。男子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在家时是母家大郎二郎,出嫁便是妻家夫郎小侍,好人家的男人在外人面前都要戴面纱,只有不要脸面的贱籍男子才会大剌剌露出脸迎来送往。这就是即便穷到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他也留着头巾的原因。
除了母父和自己的妻主,没多少人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男子的名字,所以在初次见面就询问男子姓名,才是风流子行径,她在和他同床而眠后才问他的名字,便是已经将他视作是她的男人的意思。他本就是来做她的男人的,所以乖顺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她夸了他的名字好听。这不奇怪,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就特意问了他以后生几个孩子,引淑这个名字,放在母家是招妹,放在妻家便是得女,他能生,肯生,自然能为妻主生出个女儿来。
今日在厨房洗菜时,叔叔也也问他什么打算,胡蝶的年纪不小了,和她同龄的女孩都结婚生女,他和阿姨也想要抱孙女。她叫胡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女子成家立业外出闯荡,姓名并非禁忌,媒人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为他说的这门亲事是胡家独女,单名一个蝶字,因为生她时产房外停了一只极漂亮的蝴蝶,待到她出生,那只蝴蝶也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飞向了何方,大抵是翩翩而起,逆过盛季穿行于风雪交加之中,摇摇欲坠却从未跌落,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了他的肩头,带落陈旧面巾,纤长触须和绒软的翅叶在他脸上绕了一周,带来了春日的消息。
约好了要在小卖部见面,他昨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抱着女儿出发了,早早的来到小卖部等待,老板娘看他和孩子在门口吹冷风,特意给他搬了凳子让他进里屋等。他摇头婉拒,虽然人家是生意人,只是好心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但他作为胡家新入门的男人,进已婚女士的内室显然不合适,于是就摘了头巾在外厅等。
这里没有成年男子必须要遮面的规定,而且灵媒也不在,无法为他规避其他人,为了降低存在感,他只能摘下头巾,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抱着女儿等了很久,久到妮妮的肚子咕咕叫,他的兜里空空如也,摸不出任何食物,也掏不出可供购买的通行货币,只好大着胆子找老板娘讨水。
在他轻声哄着饿哭了的妮妮时,叔叔撑着拐过来了,他这才知道胡蝶突然病倒了,阿姨忙着照顾昏睡的她,腿脚不便的叔叔则冒着风雪一瘸一拐的接他们回家。人本来好好的,偏偏在他进门的这天病倒了,人家还愿意接他这个晦气包进门已经是宽宏大量,他又哪里敢轻举妄动,自然是叔叔阿姨说什么就是什么,任由他们抱走妮妮,自己则进了胡蝶的屋子守着换吊瓶拔针头。
他们已经见过两次,可他一直都没敢仔细看她,守着昏睡中的她不知道有多久,久到他从低头垂眼,到偷偷瞄看,再到细细端详。不同于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因为发烧面颊带着几分红晕,嘴唇却干燥苍白的厉害,他拿毛巾沾了水润着,又倒了小半杯热水放在旁边冷着。
引淑的个子在男子中算是十分高挑的,而胡蝶用那个世界的眼光看则有些矮小,不过她出色的容貌完全可以掩盖这个缺点,毕竟不光是女子贪恋美貌男子,男子也会痴迷俊美女子,即便她可能是只会伤男儿心的花蝴蝶。
不过引淑考虑的并不只是容貌,更重要的是她能带给他和孩子新的生活。她性格温柔出手大方,很会疼男人,初次见面就把自己的棉衣借给了他,还帮他系上掉落的头巾。据她所说自己背着车贷和房贷,欠了银行很大一笔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迟迟没有娶到合适的夫郎,家里没个能伺候的男人,最后才同意了他这个名声不太好、长相也不出挑、个子还过高的寡夫。
只是,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需要他伺候的意思,她的手指擦过他的胸口,他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而她只是为他盖好被子,就翻身睡着了。他知道自己是被带回来传宗接代生女育儿的,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她需要,他随时都可以履行身为夫侍最基本的义务。
她愿意带他回家,想必对他不会完全没兴趣,应该只是太累了,她还病着,身体不舒服,今天起床也是强撑着,所以现在不想也很正常。引淑无奈的叹了口气,也和她一样闭上了眼睛。
过年要操办的事情很多,他作为刚入门的新婿,自然不能让身体本就不好的公公辛劳,明日更需早早起床准备。继父懒散幼弟娇惯,这些事情他在家里也都是做惯了的,嫁人后更是一手操持家务,还要照顾病重的前妻,好像自他记事起,就里里外外没个清闲,如若真让他什么也不做,恐怕倒会不适应。大概就像继父平时骂他的那样,他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也享不了福。
像现在这样,孩子和他能够吃饱穿暖,身边有人可依靠,对他来说已经是来之不易的温馨时光,即便身边的人瞧不上他也不愿给他名分,可他相信,只要他孝顺婆公操持家事再给胡家生出个女儿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未来的日子真的会好起来吗?他为前妻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到头来沦落到只能住在四处漏风的牛棚里,靠做杂工艰难维持父女二人的生活。引淑对未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可当初如若不这样安慰自己,又哪里能够撑到现在,现在如若不这样安慰自己,又怎么能对抗对完全陌生环境的恐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至今只见了三次面就定下他后半生的女人——也是他和女儿唯一能够倚靠的人。她很好,阿姨叔叔也很好,他从未收获来自他人无条件的善意,即便是亲生母亲对他的期待也不过是妹妹的附属品。越是这样好得无所欲求,越是令他惴惴不安,一旦无法支付等额的代价,迎接他的生活便是重新打回地狱。
绝对不可以,他这辈子就算是这样了,无论怎样都没关系,可妮妮还小,绝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回去忍饥挨冻。为此,他必须努力抓住胡蝶的心,让她永远不要有抛弃自己的想法才行。
。
以往过年胡蝶都是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天大概是身体还是不太舒服,直接一觉睡到了十点半,睡醒的时候妮妮都坐在摇摇椅里和胡爸养的小黑猫玩半天了,精神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依旧是字正腔圆叫的姐姐。
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纤瘦身影,胡蝶竟莫名的心虚起来,蹲下来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纠正她:“妮妮,要叫姨姨。”
妮妮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是引淑被谈话声吸引而来的视线,被她也发现后就缩了去,继续埋头摘菜。妮妮若有所思,然后冲着她点了点头:“姨姨~”
“嗯,乖。”她又摸了摸妮妮的小脑袋。
“喵~”不知道接收到了什么信息,小黑猫也叫了一声,悠闲地迈着猫步,走过来拿头蹭了蹭胡蝶的手心。
“妮妮你看,小黑它吃醋了呢,它也想被摸摸头。”她忍不住被这可爱的小生灵逗乐,露出姨母笑,小丫头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妮妮和父亲长得很像,又小又尖的脸,眼尾上勾的圆凤眼,本该是懵懂天真的年纪,眼神却隐约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这幅可怜的小模样,简直就是和男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眉眼下垂,眉常微锁,一眼看去一脸苦相,不消多言,便知是个惯常吃苦楚受委屈的。与他相处这些时间以来,他都低头弯腰低眉顺眼,甚至不怎么抬头看她,唯一对上视线的几回,都是匆匆擦过,旋即垂头敛目,与其说是规矩,不如说是恭敬和畏惧。
胡蝶家没有那种啥事儿就该是谁谁谁干的规矩,有活都是大家一起干(虽然她经常会偷懒,因为这个没少被她妈骂),所以她径直就搬着板凳坐到他旁边,拿起袋子里的芹菜和他一起摘菜。
“您回去吧,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
“我的身体摘个菜还是绰绰有余,再说一直睡着也太无聊了,骨头都躺酸了。”
他匆匆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回去,帮您按肩。”
“啊?不用不用。”
“嗯。”
接着就是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沉默到胡蝶摘完了芹菜,引淑也剥完了毛豆,不知道说啥的她本想遗憾离场,却听见一句“麻烦您了”,然后他接过她摘好的芹菜,又回厨房忙碌去了。他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比起陪女人聊天,似乎还是沉默干活于他而言更合适一些。
对于男人来说,最为亲近的女性就是自己妻主和尚未成年的女儿,女大避父儿大避母,才是守规矩的人家该遵循的准则。一出嫁前妻就已是病入膏肓几近瘫痪,只能由他主导,具体什么滋味他早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很痛,非常痛。
前妻并不欢喜他,时常对他非打即骂,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恶毒言语,再扇几巴掌泄愤。他被打的脸都肿了,可万般委屈无人诉说,只能捂着脸无声流泪。作为男人,他不敢反驳他的妻主,他本就是被卖过来冲喜的,传宗接代本就是娶他的目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