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抚州这几年,赵伯昀不曾忘了他,不仅书信常有,还千里遣派太医来瞧他,听闻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叆叇,专程托人送来。
但今日,林闻安却莫名有些后悔打开这脍饭,原以为官家年岁长了,如今执掌江山,又已为人父,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点儿未改。
果然,赵伯昀又似当年那小黑胖太子一般,已然跃跃欲试:“闻安,给朕也尝尝呗!”
林闻安忍痛给他挟了个鱼脍饭,见他毫不犹豫一口搁进嘴里,便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指望官家蹙蹙眉头,嫌弃难吃,不想他嚼了又嚼,尚未咽下便赞道:“这米虽是凉的,竟十分香甜!”
遭了。他又爱吃。
赵伯昀细细品味,满意地微微颔首。
这冷食米团确有独到之处!瞧着素简,但米粒个个精神如缀玉珠,不像寻常的白米黏成一团。咬下去先觉软糯,继而透出三分弹牙的劲儿,隐约有一股醋香,水汽分寸拿捏得妙极,既无干噎之涩,亦无软烂之嫌。冷吃起来还妙,凉得清清爽爽,能尝出米本身的甜,再配上那鱼鲜,更显清甜。
方才赵伯昀吃了那么多炙鸭,正好满口满肚子油,这时吃一口这个,竟然格外喜欢上了。以往他更爱吃面食,对南人喜食的稻米不过尔尔,今日这么一尝,竟觉出了一点稻米的好滋味来。
“闻安,这东西不错呢。”赵伯昀十分惊喜且不客气地道,“再来一个!朕要那炒鸡子儿的!”
林闻安默默拾起筷子,依言给官家挟了一枚,顺带也给自己挟了两枚。他原本真打算做夜宵慢慢享用的,如今是不吃不行,再不吃都没了。
食盒不大,姚如意也只装了几样,你一枚我一枚,很快便见了底。赵伯昀还觉不足,抚着肚皮微微叹道:“八分饱。”
林闻安垂眸,下回断不能再带了。
即便带了,也叫丛伯藏在马车里。
赵伯昀吃饱喝足,又与林闻安闲话几句,关心关心他的腿脚,才叫内侍将桌案撤去,正式与林闻安谈起公事来。
他叫梁大珰抬了两大箱子军器监所呈递的记档、图纸、奏疏来,将军器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又已研制到了什么地步,都如数家珍一般,亲自细细地告知了他。
林闻安看向赵伯昀,他黑胖的脸上,是一双谈起火器便炯炯有神的眼。最令他意外的是,在这些图纸里,还夹着一份名册,里头记了每一位以猛火油炬冲锋杀敌,却不得不与敌同归于尽的大宋士卒。
官家将他们的名姓记了下来。
这些士卒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唯有穷苦人家,才会让孩子投军,做个小卒。因此这册子里,有大半的人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马初一、李十五、庞大河等等,这或许是他们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在官家面前,也是最后一次了。
“闻安,此册已录二百一十二人啊。其中还有二十三人,是研制猛火油时不慎被烧死、炸伤的工匠。”赵伯昀早已没了方才吃鸭吃脍饭的闲适轻松,神色凝重下来。
“先前托王雍对你说的话,不仅仅是朕希望哄你回来,也是朕的肺腑之言。如今百姓们都不知边关吃紧,尚且安居乐业,但我们与金国他日必有一战,若无火器克敌,难御胡骑铁蹄。朕不想见这册子上的名字日日增加,真希望这本册子,能永止二百一十二数。”
“火器是国之重器,绝不可泄密,朕不放心其他人。”
说罢,将册子递与他。
“先帝曾对朕说,你是相国之才。但这些年,朕却看明白了,相国易得而济世之士难求。而朕又比先帝更了解你。朕明白你、朕知道你,也相信你,能做这个济世之人,解国家倒悬之危。”
林闻安默然半晌,肃然接过名册。
他之所以会穿上这身官服,其实,也是已想通了。
那天,风雪中远行的漕船一直都在他心里。
不论私利,不惜此身,若能铸就神兵利器,使吾大宋少亡一民,那么即便前路险厄万端,纵使万箭攒心,他也该去做,去淌,去拼尽这条命的。
“臣领旨。”
***
三四日过去,国子监已放了假,小年也甚没意思地倏忽而过。
卢昉两眼无神,拿大牡丹花鸳鸯被褥裹在身上,正与同舍剩下的两三个同窗窝在大通铺上,围炉斗牌——玩姚记的阴阳牌。
虽放假了,但仍有学子留在学馆苦读,明年开春便是府试,数年寒窗就为那三日,过年不过年的,团不团圆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卢昉也是留下的一个。
倒不是他也有这么勤勉,他其实先前已经回过家一趟,兴高采烈地背着行囊敲门,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看门老伯在门房打盹。
一问才知,爹娘竟忘了他还在国子监读书,前几日高高兴兴带着三岁的妹妹回范阳老家过年去了!
老伯还说,当时他娘出门前还问他爹东西都收齐了吗,怎么老觉着落了什么似的。他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都齐了,快走吧!
什么东西落了?!不是东西,是把儿子落了啊!
卢昉气得当场便要倒在家门口,最后没法子,只能灰溜溜回学馆来了。一路上又气又委屈,好在学舍里还有几人因各种缘由没回家,正好作伴,不然他真的要呕死了。
“都坐好了,都坐好了,今日咱只有六人,便每人分饰两角吧。”说话的是柳淮言,是丁字斋里脑筋最好的,此刻正攥着一把竹筹道,“按规矩抽牌,都不许偷奸耍滑的,抽到什么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