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微笑:“书舍自有其他夫子照看,况且……我也不是永不归来。”
乌县令盯着他,忽道:“你知道为何我始终未穿官服来见你吗?”
张良摇头。
“因为我怕你看见官服,便只当我是个秦吏,而非故人。”乌县令缓缓道,“我们相识于你初来蜀中之时,那时你自称‘韩人张良’,病卧茅屋,几乎丧命。是我寻医救你,你也曾在我家中养病月余。那时我们谈天说地,论列国兴亡,你从不避讳反秦之言。可如今……你变了。”
张良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没有变,只是学会了隐忍。”
“隐忍?”乌县令冷笑,“那你现在去为秦做官,是隐忍,还是投降?”
张良抬头,直视对方双眼:“若我不入其制,何以改其制?若我不在其位,何以谋其政?韩之亡,在于士大夫空谈气节,不肯低头做事。我若终身避居山野,写再多的书,又有何用?百姓依旧困苦,冤屈依旧无处申告。唯有进入体制,才能一点点推动变革。”
乌县令怔住,良久方道:“你……当真如此想?”
“千真万确。”张良语气坚定,“我不求颠覆秦政,只求能在律令之外,多留几分人情;在功利之上,多存一点仁心。若有一日,秦能少杀一人,宽恕一户,减轻一赋,那便是我此生之功。”
屋内寂静,唯有油灯噼啪作响。
乌县令终于点头:“好,好一个‘少杀一人,宽恕一户’。若天下官吏皆有此心,秦何愁不治?”
他站起身,拍了拍张良的肩:“来年春暖,我与你同赴关中。这一路,咱们慢慢走,好好谈。”
张良送他至门口,望着那佝偻身影消失在雪夜里,心中竟涌起一丝暖意。
次日清晨,书舍照常开课。张良站在讲台前,看着孩子们一张张专注的脸,忽然开口道:“今日不讲律令,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众童睁大眼睛。
“从前有个国家,叫韩国。它很小,夹在大国之间,百姓勤劳,士人聪慧。为了生存,国王决定变法。于是定严法、重农战、裁冗官、抑贵族。十年之间,国力大增,邻国不敢轻辱。可后来,法越严,民越苦;官越贪,君越昏。最终,被强国所灭,百姓流离,宗庙毁弃。”
孩子们听得入神,阿满举手问道:“夫子,那后来呢?”
张良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缓缓道:“后来,有人记得这段历史,他把一切都写了下来。他希望后人知道,强国不止靠法律,更要靠人心;治国不止靠权力,更要靠良知。”
“那这个人是谁?”另一个孩子问。
张良微笑:“他就在你们眼前。”
孩子们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张良却不解释,只道:“从今日起,我要教你们写字时,也教你们记事。每人都准备一本小册子,记录身边发生的事??谁家添了牛,谁家死了人,谁被征去修路,谁的孩子上了学堂。这些事,看似琐碎,百年之后,便是历史。”
孩子们懵懂点头,却不知这位温和的夫子,已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数日后,县府传来消息:皇帝下诏,准张良为“太学府文学掾”,秩六百石,待春暖启程赴任。同时,赐绢二十匹、粟五十石,以示优礼。
消息传开,全县震动。乡民纷纷前来道贺,有人甚至跪地叩首,称其“韩君子”。张良一一谢绝厚礼,只收下几束村民自织的麻布,言明“此物朴素,合我本心”。
唯有素秋不知何事,抱着兄长的腿嚷嚷:“哥哥要去哪里?不要走,我要吃饺子!”
张良蹲下身,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哥哥去很远的地方做事,做完就回来。你乖乖听娘的话,等明年冬至,哥哥给你包最大个的饺子,好不好?”
素秋眨眨眼,终于点头。
临行前夜,张良独自来到华阳太后灵位前,点燃三炷香。他跪地叩首,低语道:“姨母,良不孝,未能复国,却将入秦为官。但请您相信,我未曾忘本。我将以笔为剑,以史为镜,让韩之魂,永存于天地之间。”
香火袅袅,映着他清瘦面容,宛如古松独立风雪。
春寒料峭,山雪初融,一条泥泞小道蜿蜒北上。张良背着简单的行囊,与乌县令并肩而行。身后,田安带着一群孩童,一直送到村口。
“夫子!一路平安!”阿满大声喊道。
张良回首,挥手致意。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山路上,仿佛为前行之人铺就金光。
他知道,前方是咸阳巍峨宫阙,是权力中心,也是险恶漩涡。可他也知道,唯有深入其中,才能让那些被遗忘的声音,重新被人听见。
秦人的生活,向来忙碌而有序。可在这秩序之下,是否也能容下一缕来自旧国的叹息?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愿意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