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从经文中抬起头,第一眼就见到刘勍身边的宫女,顶着一张半熟悉的脸孔,语带喜意,道:“是你!你来了?”
对皇帝的反应,桃七有些许诧异。本以为自己会因摄政王的关系而被皇帝忌惮,可小皇帝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惊喜。桃七平静地上前,端方下跪:“奴婢桃七,现已顺利通过尚仪局一月教习,从今日起来麟德殿当值。”
麟德殿来了新人,做主子的都是兴奋的。更何况这女子还救过自己的性命。小皇帝对自己的好感和热情,大大出乎了桃七的预料。堂堂皇帝,年岁还这样小,没有骄纵任性的坏习惯,脾气软,说话还通俗易懂。
大岐皇室姓嵇,小皇帝的大名,唤作嵇铭。嵇铭起身,走过去亲自将地上的桃七扶起来,以示恩宠。
桃七站直了,与嵇铭的身量差不多高,仔细瞧瞧,或许还比他高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嵇铭上上小小打量她,笑着问:“你说你叫什么?桃七,是哪两个字?”
“桃李之桃,七八九的七。”桃七半俗半雅地答。
嵇铭道:“那朕能叫你小桃子吗?”
皇帝是宫里的主子,也是天下人的主子,称呼一个侍婢,自然是他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但他还是征询意见似的问桃七。
可是这么叫,听着倒像个小太监似的。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唯有一个五品女官梧桐,被敬称为“大宫女”,是被太后安插进麟德殿来管束皇帝的。嵇铭几乎从未与同龄的小宫女接触过。太后不想有宫女近水楼台,怀了皇帝的子嗣。对于皇帝的龙子,她另有打算。
桃七含着笑意道:“陛下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小桃子,小梨子,小果子,又甜又多汁,听得人心里也甜甜的,好得很!”
嵇铭眨了眨眼睛,桃七说得他心里乐开了花,笑容如孩童一般纯稚。
刘勍道:“陛下又说了这么多话,口里早就干了吧,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刘勍照顾小皇帝吃点心,端茶倒水,无微不至,每一口点心都喂到嘴里,简直像是喂养一个娇宝宝一样。桃七眼里看着,心里道:刘内监照顾得虽妥帖,可再这样下去,把个快要弱冠的皇帝养得四体不勤,怕不是什么好事。
嵇铭吃了两口,舔舔嘴唇:“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刘公,还有小桃子,你们也一起坐下来吃点儿吧。”
刘勍:“诶呦陛下,杂家是奴才,怎可与您一起用食,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桃七也道:“谢陛下赏赐,奴婢刚吃过了午食,饱着呢,一点也吃不下了。”
刘勍看了一眼桃七,对她的识相很是满意。
皇帝身边来了新人,心里高兴,才提议他们一起吃点心。可为奴为婢的,若真与主子同席,就是大不敬了。嵇铭其实知晓这一点,可他还是这么说了,桃七观察小皇帝的面色,以为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吃饭、睡觉,的的确确是寂寞了。
桃七观察刘勍是如何照顾小皇帝的,记下来以后照做。又扫了眼训思堂内独独摆着的两张紫檀木桌案,略显空旷,顺嘴问:“终日听学,难免孤单,为什么不找个伴读陪陛下一起上课呢?”
闻言,刘勍和小皇帝都顿了一下,嵇铭略有几分寂寥地说:“几年前刘公也提过,可阁老说,有试读在边上,只会耽误讲课的进度。况且朕不是太子了,朕是皇帝。做皇帝的,是不应当有伴读陪着的,怕伴读被宠坏了。”
“宠坏了?”
“朕也不懂,为什么同朕一起读书,人就会坏了呢?”
桃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再往深了一想,骤然间醍醐灌顶、脊背生寒,才敬佩起谢阁老高瞻远瞩。
若是臣子家的公子与陛下一起读书,常年待在一起,生出了感情,那公子日后也入朝为官,就与皇帝有了青梅之谊。日后朝堂之事,牵涉到那位伴读,陛下难免做不到公允。那人若是低调内敛也就罢了,若是个仗势欺人的,借着伴读的身份与陛下的情份,难保犯下什么大错。有了这样一个人在,朝野平衡也会被打破……可以说多了一个伴读就多了一个炸弹、一份变数。
看小皇帝的懵懂样,至今都不解谢阁老拦着他找伴读是何用意。
桃七便换了个话题:“陛下吃完了点心,离午膳还差了半个时辰,是不是该放松放松了?”
皇帝都是戌时就寝,次日寅时起身,上课至巳时,学了将近三个时辰,也许该去休息玩耍一番。那她也可以给皇帝说说染瓦坊市集里听来的段子,逗几回闷子,那些是桃七拿手的,肚子里的存货有一箩筐,能说几百上千个晚上不重样儿。
刘勍轻咳了一声,道:“陛下马上要处理政务了。”
从桃七提起伴读之事开始,刘勍就觉得她有些多嘴多舌,略有所不满。而且下人怎可过问皇帝主子的日程安排,桃七还撺掇小皇帝去玩闹,不识大体。
桃七极有眼色,感知到刘勍的不悦,低头道:“奴婢省得了。”
桃七虽知自己过了界,可看小皇帝渴求的目光,那意思却也不是不想玩。如果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下了学,定要寻三两个同龄好友去外头好好逛一圈去,玩过了饭点也不回去的。
可惜,他是皇帝。
嵇铭便只是从一个偏殿,挪到了另一个偏殿,从一张矮案移到了另一张高案,开始处理朝堂政务,批阅今日的折子。午后,对折子里提到的事项,还要接见几位臣子一同商议。谢阁老的信重的两位太傅会在旁边协助他,所以在这之前,嵇铭要熟悉折子里的内容,不然会在朝臣们面前表现得一窍不通。
御书房里传出翻阅折子的沙沙声,刘勍和桃七退了下去。刘勍对她道:“按理说,今日日间杂家当值,晚间姑娘当值。可姑娘才来麟德殿,一应事务不熟,杂家便与你一同守夜,教教你如何在夜里照顾陛下。”
“那是自然。”桃七道,“多谢刘公。”
“姑娘要守一个大夜,午后就去歇着吧。夜里可要警醒着些,别出了岔子。”刘勍客气地提点着桃七,暗示她不要再像刚才一样,做出大胆越界的事。
桃七只能应下。总的来说刘勍对她还算客气。这些客气一是记着她曾救过陛下,二是忌惮宋无忌。但刘勍对嵇铭忠心耿耿,若桃七对嵇铭有什么妨碍,他也会点出,万事都以皇帝为先。古来多权阉,可刘勍不是,虽站着内侍监总管的名头,手中却没有什么权柄,一心一意守着小皇帝。
对桃七,刘勍起初也是相当头疼,怕这位姑娘来了陛下身边,会仗着救命之恩肆无忌惮,会利用姣好的容貌往龙床上爬。不过观察了半日,发觉桃七总体还算规矩,是个能教会,能改正的,而且性情率直,说话也有意识,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只是她终是摄政王安插进来的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当晚,桃七在麟德殿的耳房里,睁着眼睛给皇帝守夜,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