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该如何委婉地把事实告知给辽国人听?而不是让他们自尊心受挫后,大呼绝对不可能,继续堂而皇之地闭上双眼?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打了好几遍草稿,揉烂掉无数张信纸,挑灯夜战一整晚后彻底放弃,宣告这件事不可能达成。
就连他亲眼所见云州之景况,亦有如堕梦中的惊迷之感。更何况远在盛景,只能听传信的辽国君臣呢?明明就在十年前,宋国还是个积贫积弱,对上党项人都够呛的水准啊?
耶律重元的嘴角漫上一丝苦笑:如果不是皇太弟的身份震着,是大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恐怕他的言论就要被打上“奸细”的标签了吧?
这份郁郁的心情一直压在他心口,直到见到汴京城的城墙为止。一瞬间,他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散了,只剩下惊叹,呆愣地看着眼前数人之高,巍巍静立着的砖石城墙。
辽国境内未必没有险境,刚被宋军攻克掉的居庸关就是其中之一。但那是倚仗天险而建,眼前却是人工的伟力。两者予人感觉截然不同。
恍然间,他又想到,如此之巍峨的城墙,当中又该有多么繁华,负担着多少人的生计呢?辽国最精锐之骑兵需要多久才能攻下?或者说,能攻得破么?
耶律重元说不准。
因为类似规模的城市,大辽从未有过。他们的都城一年随季节迁移数次,未有恒定过,更谈不上发展和规模。
“……如何?”
“嗯?”耶律重元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刚才是陪同的宋朝官员在同他说话。
“巍巍如山。”他苦笑着回答道:“希望我皇兄能有亲眼一见之日。”
更希望辽国官员能看一眼。就不会成日不自量力地叫嚣“那就打回去”“开战又何妨”“胆小如鼠有失先祖遗风”了。
陪同的宋人沉默了一下,旋即意味深长地回应道:“会有那么一日的。”
一刻。
两刻。
当耶律重元反应过来,“会有一日”指的是他皇兄“有当大宋阶下囚来汴京的一日”之时,那位陪同官员已经走远。他立刻,谁也没瞧见,悻悻地呲了下牙,又拍了下自己的嘴。
都走神到哪里去了!居然公然在宋国人面前露怯,被占了口舌便宜还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太不应该!
“呃,您没事吧?”
扶苏骑在马上,缓缓行至汴京城下、辽国使节团跟前。第一眼就是耶律重元自己掌自己嘴的冲击性画面,登时被吓了一跳。
这辽国人咋回事?自己打自己?
“没……诶?”耶律重元应声,片刻后才发现说话的竟然是个身量未足,瞧上去雪雪糯糯煞是可爱的小豆丁。大脑转瞬宕机了一下。
但在云州的记忆太鲜明,耶律重元立刻分辨出眼前豆丁和祠堂人像有六分像:“原来您就是宋国的太子殿下,久闻大名。”
耶律重元一边寒暄,一边在心中暗暗作起了比较:和祠堂里半笑半肃的像极其相似,但真人的线条更软和,瞧着也生动多了。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祠堂里的行人们,独独夸赞样貌,还期待自己的儿女长相和宋国太子相似,因为……真的很可爱啊。
扶苏:“……”
他眼尖地瞥到耶律重元脸上的了然之色,一点儿都不想知道此人了然了什么,对他印象又有几何。又在心里狠狠地给苏轼记上一笔!可恶的苏轼!肯定是你!
“皇太弟远道而来,想来舟车劳顿了,不如先在相国寺中安置下来如何?稍晚些时候,我再带您入宫赴宴,官家届时会设宴款待,有我大宋文武百官一同作陪。”
耶律重元自然点头。他大约心中有数,谈判将是漫长的拉锯战,并不急于一时。但除了落脚休息外,他另有一件事拜托扶苏。
“想游览汴京?”扶苏指了指自己:“还要我作陪?”
耶律重元故作退让:“若是有哪里不便的话,那就……”
“没问题的呀。”扶苏一口爽快答应下来。
他大约猜到了耶律重元在想什么,并且毫不排斥。汴京的繁华,就算让他看到又如何?光是城门的威慑,想来也并不足够。也该让他见识下大宋的软实力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前往汴京城的路上耶律重元也不安静,又向扶苏请教起了宋朝的文化。扶苏仿佛回到了在国子监,被梅尧臣、杨安国考验的时候,额前黑线地应付着一个又一个看似请教,实则考验的问题。
耶律重元对汉家文化的理解相当之深。当中有几个问题的深度,连扶苏都暗暗吃惊。但他不知道的是,耶律重元表面虽然平静,但内心郁卒颇深——怎么这位年幼的小太子,连知识都如斯广博啊?完全难不倒他!
他又一次深深地受挫了。
扶苏没看出耶律重元的心思,是因为他没想到成年人会无聊到自降身价,和小孩子比试。但同他一齐陪驾的内侍却轻笑一声,补充道:“太子殿下他,年仅四岁时就夺了三元桂冠,亦是我大宋最年轻的状元。”
耶律重元的心碎了一地。
最年轻。状元。
好的好的,我错了我认输,我再也不会不自量力,和这位宋国的小太子比试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