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夫,怎么不喝?”谢灵台举着酒杯,双指纤白,瞧着他神色,“莫不是夫人在家,不许你饮酒吧?”
“谢御史想听的我已经说了。”陆云风冷淡道,“我可以走了吗?”
谢灵台笑了笑:“是啊,是个精彩的故事,难道不值得饮一杯?”他啜了口酒,双颊泛上些许红晕。
“五年前那场瘟疫带走几百人性命,不少人因此痛丧亲人,至今还未从悲痛里走出来。”陆云风冷冷地盯着他,“你把这称为精彩的故事?”
“这我知晓,他们一悲痛,就去踹你爹娘的墓碑。”日光透入窗,照进谢灵台后靠的身上,黑色圆领袍泛起柔软如水的色泽,他敲了敲桌面,“那不少人都认为你爹是罪魁祸首,但本官不这么认为。”
他语调懒散:“代入周县丞的视角,这可不就是个精彩的故事么?初来商县,就撞上这么一件天灾,等人死的差不多了,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又带着捕快找到了瘟疫的源头,三天内宛如神助,颁布施令,控制住了这场瘟疫,将灾祸变成了政绩,还得了先帝赏识。”
“此事过后,所有人对周县丞百般爱戴,却恨上了第一个救治疫病的你爹,甚至你一家五口人都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奇怪那又改变得了什么。”陆云风在桌下死死攥住衣袖,说:“我报过案,但于县令将我赶出来了。”
谢灵台直起身子,一合掌:“正巧,本官就是来查此事的。这种操控人心,推波助澜的事最近在长安也出了一件,本官顺着往下查,查到了这桩案子。”
他
压低了声音,“悄悄和你说,本官背靠的可是当朝沈相,陛下身前的大红人儿,哪是那于县令可比的,有什么你尽可与本官说便是,无需多虑。”
他手指弯曲,又敲了敲:“现在可以说一说黄大土了吧?”
五年前,商县。
烛火点亮屋内,清苦的药材味弥漫开,一卷草席上躺着面目青白的十三四岁少年,满脸稚嫩,緊闭双眼,才咽了气。
“你还我儿子的命!你把我儿子的命还回来!”
黄大土攥着眼前大夫的衣领,双目赤红,眼下青黑,面上青筋凸起,恨不得将他食血啖肉:“你不是神医吗!为什么要害死我儿子!”
“阿弟!阿弟呜呜呜——”年轻的青年被陆云风拉着,大喊:“你们陆家医馆都是骗子!”
陆叙元叹气:“来的太晚了,他送来之时已是回天乏力,我尽力了,请节哀。”
黄大土“呸”了声,“明明是你施完针我儿子就死了!”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睛红了一圈,气得嘴上的胡须都在抖。
“我听说商县陆大夫是个神医,带着阿苑走了几百里路过来,结果到你这他就死了!”
“你知道在路上阿苑与我说什么吗?他说好高兴,见到神医我就能活下去了,他睁着那么大的眼睛,望着我,他说他能活下去了!”黄大土捏着衣领,手指颤抖,喉间溢出抽气声,“你还我儿子的命啊!”
陆叙元以一根木簪束发,被他拽住衣领,神色未变,冷淡地说:“施针之时我也说了,此法凶险……我已尽力,节哀。”
黄大土怔怔地放开手,脸色几经变换。陆叙元后退两步,清瘦的脸颊没入阴影中,在柜台前取了些碎银。
“收下安葬了吧。”
黄大土一把推开他,银子洒落,咕噜噜滚落,撞到布鞋边。黑色的鞋面上的淤泥已干涸,凝成硬状的黄色土块,显得脏污不堪。
他一路长途跋涉,走了许久才来到这里。
沾湿的帕子擦去鞋面上的脏泥,这长靴又显得光滑耀目了。谢灵运靠在软椅背上,翘起一只腿,听着陆云风古井无波地叙述着,难得有些犯困,揉了揉额角。
心想着:这是何等催眠的语调,简直比学堂里的夫子讲课还要让人犯困。
“黄大土不要我爹的银子,背上他儿子走了,过了几日,县里新上任的县丞来了,我和我爹在医馆里,只是偶有听说,那新来的县丞很是廉明,一来就帮县里修路造桥,人也公正,县里最有钱的李员外犯事也照抓不误。”
“后来的一个深夜,捕快敲响了医馆的门,说是县丞忽然犯了高热,请我爹去医治。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爹才背着药箱回来,他同我说,躺在县衙里的周县丞,就是那天晚上抱着儿子来看病的黄大土。”陆云风说到此处,冷淡的神情碎裂了。
“轰隆——”
雷声划过夜色,乌云亮了一瞬,又沉沉地暗下去。地上的的泥土腥气与涩苦的草叶味向上弥漫,淹没到了人腰间。
“爹!你过来看,这里倒着个人!”
黄大土扒开半人高的发黄的草丛,看见那人脖间翻起的泛白皮肉,里面的血已干透了,凝在青白的脖子、面颊和藏蓝袍子上。
这是一件上好绸缎制成的圆领长袍,摸在手中顺滑柔软,与苎麻制成的粗糙短袍完全不同。
黄大土没摸到这死人的钱袋,摸到了一张轻柔的纸,又是一声“轰隆”,闪起的亮光照亮这张展开的宣纸,墨迹显现出来,他看清了上方的红印。
吓得撒手:“这死的是个当官的!”
他惊慌了一瞬,文书的粗粝触感割着手指,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升起来,他又捞回这薄薄的纸,攥在了手心里。
这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机遇?来弥补他倾散的家产,弥补他死去的阿苑?活了三十六年,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