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戠西北有乌洛侯,去中原万里,风土迥异。其俗尚力,民风犷悍,深嫉中朝之雍熙,故频年构衅,侵掠不止。
天顾第七年,御师赵如皎曾于奏疏中如是写道。
“我要回去了……回乌洛侯去。”
阿尔赫娜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泪盈于睫。她强压住哽咽,下一句话却带着更汹涌的哭意:“我会每月寄信回来。琉勒不常哭闹,带他走……我更安心些。”
她望着同样眼眶泛红的墨承瑾,终究不忍即刻转身,寻着话由,想再多停留片刻:“承瑾,我们还没给他们起过……中原这边的名字吧?”
她戴着与墨承瑾初见时那条精致的眉心坠额链,那珊瑚和红蓝宝石华贵依旧,就算是这样阴沉黯淡的天气,也是色泽鲜艳不减,尽显妩媚。
只是,墨承瑾无端觉得,她平日里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此刻蒙上泪光,显得被掩去了大半光彩,衬得多了几分朦胧。
墨承瑾轻轻转过脸,目光飘向里屋,似乎是在看那里正熟睡的另一个孩子。他许久未曾开口,久到阿尔赫娜还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却见他抬手,狠狠拭去险些划出眼眶的泪珠,开口时声音沙哑发涩:
“……就教琉勒为竹,斯阑作玉吧。”
琉勒斯阑,是乌洛侯传说中的一位古神,在游览天地间对苍生子民的祝福。寓意为平安、力量和聪敏。
阿尔赫娜微微一怔,随即泪中漾开一丝浅笑,努力弯起唇角:“是好名字……我读过你们的诗。‘言念君子,其内坚如竹,其外温如玉’。”
她来大戠不过两年,官话尚带生涩,一字一句念罢,抬眼轻声向他确认:“是这句,对吗?”
墨承瑾早已料到她会想起此句,垂眸低低应了一声“嗯”,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墨竹,墨玉……真好。”阿尔赫娜低头看着怀中稚子恬静的睡颜,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与哀戚。泪水滚落时,她急急别过脸,没让那滴温热沾上孩子的脸颊。
她吸了吸鼻子,双手抱着孩子无法擦拭。墨承瑾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指节为她拭去涟涟不断的泪痕。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她喃喃重复:“墨竹,墨玉。”
他也低下头,看着那张熟睡中的小脸。张口几次,却又在半晌后,终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微颤的叹息。
离别来得太快。阿尔赫娜登上马车时,墨承瑾静立门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洇出缕缕血丝。他面上仍强撑着淡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尔赫娜,轻声道了句“一路平安”,便再也无言。
“其内坚如竹,其外温如玉。”
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两句不相干的诗。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马,背过身去。只刹那间,他猛地扬手,死死揪住心口衣襟,似痛极一般弯下腰去,泄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模糊哽咽后,终是泣不成声。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西风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第一年,锦书频传,字字相思。
第二年,纸短情长,墨迹犹温。
一直到了第三年,雁字无凭,音书断绝。
彼时墨玉已然生长成一个活泼爱笑的小豆丁,每个月都在那几天,坐在府门阶前,等着母亲的回信。
“阿加,阿那这次好久都没有字,送回来。”他还不会说太复杂的话,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仰着脸去看墨承瑾,眼睛滚圆可爱,此时已经能依稀看出,他像阿尔赫娜更多几分。
他这次也没有等到,从门外小步跑进来的时候,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失落:“哥哥也是,好久没有。”
墨承瑾刻意教过他,乌洛侯的阿爹和阿娘该怎么叫。墨玉很聪明,学得很快。他偶尔会按照乌洛侯的语言,阿加阿加的去喊,每一次他喊出口时,墨承瑾就会怔愣片刻,眉眼瞬间软下来,觉得心底一片温柔。
但他这次没有。如今已然是天顾第十年的四月,一片春色无限好,也是没有收到阿尔赫娜书信的第六个月。
最后一颗露珠从花间坠地时,墨承瑾心中的那座勉强堆起的塔,也随之彻底塌尽了。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内心那股不安,哪怕已从最初的微波酿成滔天巨浪,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紧绷的神经。
但墨承瑾只是从容地弯下腰,将眸中一片期待的小墨玉轻轻抱起来,带着笑拍了拍他的后背:“嗯,阿那和哥哥一定是在偷懒呢,前些日子天冷,手冻僵了,就不好拿笔写字了,对不对?”
小墨玉闻言皱了皱眉,变得有些严肃,此番神色竟然和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墨承瑾有几分相似。
只听他奶声奶气的开口,说得话却让墨承瑾胸腔内一阵酸涩:“那我还要寄信过去,要让阿那注意保暖,不要感染风寒。”
“好,我们斯阑可真乖。”墨承瑾的声音都有些沙哑,若是仔细听去,还能发觉有一阵压抑之下的轻颤。但小墨玉注意不到,他只是搂着墨承瑾的脖子,撒娇一般的轻轻蹭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