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安静地看着她,红眸里是惯常的专注,等着下文。
“我要……结婚了。”莉娜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努力想弯起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就在下个月。”
“结婚?”伊莉莎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像在咀嚼一片无味的叶子。森林里没有“结婚”。
“嗯,”莉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就是……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像……就像小鸟有了自己的巢。”她试图用伊莉莎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目光却有些躲闪,“他……他是邻村的木匠,父亲和村长都说……是个好归宿。”
“家?”伊莉莎捕捉到了这个她同样陌生的词。她想起了莉娜温暖的小手,想起了她带来的麦饼的香气,想起了在溪边阳光下她清脆的笑声。那些片段在她空茫的意识里闪过,带来一种模糊的暖意。“有家……很好?”她带着疑问的语气,像是在确认一个森林之外的新规则。
莉娜看着伊莉莎那双纯粹得不染尘埃的红眸,那里只有懵懂的探寻,没有她预想中任何一丝类似失落或挽留的情绪。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认命般的灰烬。她用力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声音却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枝:“嗯!很好!以后……以后我会很好的!你……你要好好的,伊莉莎。”她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跑向村庄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暮霭沉沉的林间小径尽头。
伊莉莎独自站在巨大的山毛榉下,看着莉娜消失的方向。森林的暮色带着寒意包裹了她。她不明白莉娜最后那个笑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也不明白“结婚”和“家”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只是隐约觉得,那个带来麦饼香气和温暖触碰的女孩,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拽走了,离她的森林越来越远。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落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懵懂的心。
时光荏苒,森林依旧。莉娜的来访变得极其稀少,间隔越来越长。偶尔她匆匆而来,放下一点从家里偷偷带出的食物或小东西,便又匆匆离去。她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明亮,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躲闪。伊莉莎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那些温暖的阳光气息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带着压抑的味道。
直到那个冬天。
寒风凛冽,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呼啸。伊莉莎在靠近村庄边缘的森林里收集一种耐寒草药的种子。她刚拨开一片覆雪的灌木,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棵老橡树粗壮的树根下。
是莉娜。
她穿着单薄的冬衣,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当伊莉莎走近,她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伊莉莎的红眸骤然收缩。
莉娜的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裸露的手腕上也有几道清晰的、被绳索勒过的红痕。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曾经温暖的光彩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死灰的空洞。
“莉娜?”伊莉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蹲下身,指尖下意识地泛起微弱的绿芒,想要拂去那些刺眼的伤痕。
“别!”莉娜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嘶哑,带着惊恐,“别碰……他会知道的……”她慌乱地低下头,试图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脸上的伤。
“谁?”伊莉莎的困惑更深了。森林的法则里,受伤的同伴需要帮助。
莉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流下。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对……对不起,伊莉莎……我不该来找你的……可是……我找不到别人了……”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绝望的歉意,“上次……上次我偷偷来见你……回去晚了……被他……被他发现了。他……他说我一定是……一定是去森林里和别的男人私会……”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冷和恐惧。
伊莉莎看着莉娜身上的伤痕,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她依旧无法完全理解“丈夫”、“私会”这些词背后复杂的人伦枷锁和扭曲的占有欲。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莉娜身上那股浓烈的痛苦和恐惧,像冰冷的针,刺入她刚刚萌芽的情感认知。她不明白,那个莉娜曾带着笑容说起的“家”,那个被形容为“巢”的地方,为何会变成制造这些伤痕的牢笼?为什么拥有了“家”,莉娜却失去了笑容,只剩下满身的伤痛?
她伸出微凉的手,没有触碰伤口,只是轻轻覆在莉娜冰冷颤抖的手背上。那微弱的绿芒在她掌心流转,带着森林最纯粹的安抚之力,无声地传递过去。
莉娜感受到手背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奇异的平静力量,身体颤抖的幅度小了一些。她抬起泪眼,看着伊莉莎依旧懵懂却写满担忧的红眸,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我得回去了……”莉娜挣扎着站起来,声音虚弱,“他……他要是发现我又不在……”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疼痛,她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森林的边缘,消失在通往那个冰冷“巢穴”的小路上。
伊莉莎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莉娜冰冷的泪水。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打着旋儿。她看着莉娜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森林亘古的沉默包裹着她,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多了一种沉重而冰冷的、名为“无能为力”的东西。她不懂“家”为何会伤人,但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莉娜的“不幸”。一种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情绪,在她空茫的心底悄然滋生。
再次见到莉娜,是在一个被火光染成地狱的黄昏。两年后。
伊莉莎原本在林间高地冥想,感受着草木在初春萌发的微弱喜悦。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一种扭曲的、狂热的喧嚣声浪,如同污浊的潮水,从森林边缘的村庄方向汹涌而来,粗暴地撕裂了林间的宁静。
她睁开眼,血红的眼眸望向村庄。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升腾,如同巨大的、污秽的柱子。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往日的鸡鸣犬吠或劳作人声,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呐喊、狂热的吟诵、以及……夹杂其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哀嚎。
狂欢?不。一种本能的、源自森林深处的警觉让伊莉莎蹙起了眉。这喧嚣里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如同野兽受伤后的疯狂嘶吼。
她站起身,无形的感知如同水波般扩散开去。精灵的天赋让她轻易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将意念投向那片燃烧的村庄。
视界瞬间切换。
她“看”到了:燃烧的房屋如同巨大的火炬,扭曲的人影在火光中疯狂地奔跑、挥舞着火把和简陋的武器。刺耳的铜锣声、狂热的呼喊声震耳欲聋:“烧死异端!”“净化!净化村庄!”“那精灵的妖孽!交出她!”
她的目光猛地被村中空地中央的景象攫住——
一个简陋的十字架矗立在那里。上面绑缚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破烂的衣裙沾满污秽和暗红的血迹,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伊莉莎瞬间认出了那身形,认出了那在火光映照下、从发丝缝隙中露出的、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