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顾影
更阑风骤月光冷,繁霜重露压断梗。
茜纱窗下芳心碎,孰可还我当年情?
此次前来洛阳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弟弟嵇绍如今的生活,弟弟所说的那些回响在她耳边,惹得她彻夜深思,彻夜难眠的刨心刨肺的耿耿话语,父亲留下的《家诫》,父亲《家诫》中血泪斑斑的一字一句,父亲用他短暂的一生,用他血淋淋的经验和教训,教导、告诫弟弟的那些言辞,都像这冬日的深夜里,摇动在她床帏之外那莹莹点点的烛光一般,看似光亮并无许多,然却成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真真正正、真真实实触动到她内心深处的光明和力量,使得她那颗一直深锁在黑暗之中、徘徊在迷雾之畔的心,那颗孤独、茫然而又矛盾无奈的心,开始渐渐地有些苏醒,开始渐渐地想要去回首一下她自己来时的路,去梳理、去剖析、去思索一下她的人生。她想要切切实实地问问自己,她这一生、这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了什么而活着?
她本以为她可以像自己的师父凌云道长那般,虽孤单却很快意地历经着每一个春夏秋冬的更迭变化,春赏百花,夏望溪水,秋抚红叶,冬觅雪踪……无私无畏、无忧无愁、无情无感,无所谓今无所谓明地,平平淡淡、风清云静地送走她自己的青春,别却她自己的情恋,抛开红尘中的一切牵绊与纠缠,独自默默地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她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亲身感触到的一切,却让她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受到,她根本就抛不开这红尘俗世,抛不开红尘俗世之上她真心眷恋着的所有她看中、珍惜、在乎的东西。她心里埋着多少恨,其实就相应地藏了多少爱!
她喜欢金若的三个孩子,她艳羡已经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后的金若,在常日里的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雍容中的恬淡与和谐。这次见到她自己的弟媳熙芸之后,她觉得做了母亲后的熙芸也变得大方、成熟得多了,变得更加端庄、更加柔婉娇娆了。而绮罗大街邂逅潘岳一家,更是让她尤为真切地深深体悟到了,只有随着岁月风霜的逐年累加,逐渐升华成了“血脉骨肉之亲”的感情,才称得上是真正会令彼此系念一生的情缘。而她自己却终是没有这样的情缘的!她能够理解、也能够原谅自己弟弟嵇绍的随遇而安、安之若素。她也不想自己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亲人、朋友带来沉重的压抑和痛苦。她也想着是否该适当地改变一下她自己了。
当姐弟两人长话漫谈,偶然谈及到这十多年间,她再未谋面的、她们姐弟二人的舅舅、沛王曹纬之时,弟弟嵇绍则告诉她说,舅舅曹纬被司马氏的朝廷革除了沛王的爵位后,贬黜到了原属江东吴国的江夏郡的一个小县,任了县守一职,虽说昔日的豪华已然不再,但一子一女活泼可爱、承欢膝下,一家人过得倒也还算和乐、幸福。是啊,如今想来,生逢这样昏暗残暴的世道,仇无处报,冤无处伸、含悲忍恨,压抑着度日的悲苦、可怜之人,人数之众又是何其多也!此一生,她们姐弟的杀父之仇不能得报,只能胳膊断了,往袖子里藏。牙齿碎了,往肚子里咽。可曹氏江山被人取而代之,蜀国、吴国相继灭亡的亡国、亡家之仇又有何人能够去报,能够去向司马氏追讨呢?还不是也只能枉自归咎于“天命所归,大势已去”。这个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的世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故事,千百年来,又岂止重复上演了一次两次!若要想让零碎不堪的心扉还能够稍稍觅得一点点的希冀,那就只有盼着自己能够长长久久、长命如南山般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等着看这司马氏的江山有朝一日也会引火自焚、四面起干戈,变得星离雨散、瓦解冰消、天塌地陷、面目全非……
冷风阵阵敲打着窗棂,一夜凌乱,思绪无眠。
墨菡这晚自己独自一人居住在了嵇绍和熙芸夫妻二人所住院子隔壁的东跨院之中。
嵇绍本来是想让自己的姐姐与妻子熙芸一起同住,可是墨菡却说,为了避免他人见疑,她自己既然进府之时本是一身男子装束,那么自然要一切行动坐卧都按照男客之礼而行,她还说以后的日子里,她暂时留在弟弟的家中府上之时,日常行事、出入,她都要保持着这个样子、做派,方可妥当无误、免生麻烦。
翌日,恰逢皇帝司马炎早朝听奏,大会文武之日,嵇绍子时刚过,便即起床,正官带,肃朝服,辞别姐姐和妻子,冒着风寒、披着霜露,带着两名随身侍从,几乎要匆匆地行过大半个洛阳城,才终于在丑时将近,寅时将初之际穿过皇城,赶到了午门以外,静静地排列在众朝臣的队伍里等候皇帝的召见,临近卯时,天光刚刚有些破晓,城楼上早朝的钟声准时响起,宫门慢慢开启之后,嵇绍便随着众大臣一起,如期地奔往了太极殿上。
到至今冬,皇帝司马炎的年纪其实还尚不足五十岁,但由于他长年累月的穷奢极侈,贪恋美色,毫无节制,丝毫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致于他的面貌看上去似乎要比他实际的年龄苍老、衰颓了许多,腰板已有些佝偻前倾,面色略显蜡黄,看不到一丝一点的红润之光。精神萎靡、身形消瘦,一行一动、一言一语之间,还总是微微有些气喘,但多少年来,面南背北、傲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那种帝王之仪、之气魄、之眸光却还依然健在,丝毫也未曾折损掉一滴一点……
然而,尽管司马炎于最近这几年里,仍然还在强打精神地、竭尽全力地临朝听政,亲力亲为地亲身裁断、处置一些朝堂上的政务,但是,他太极殿上的文武众臣,却是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司马炎的身体,其实早就已经被他的极端荒淫无度给掏空了,早就已经提前步入了风烛残年。于是乎,大晋朝朝上朝下,关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大统,由何人来继续统治、治理这司马家的天下,便成了众大臣私下里总在刻意筹谋、撺掇的重大事情。甚至有些大臣早就已经开始暗自结党引伴,暗自扶植新主,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坚决地拥立太子的正统的,认为太子司马衷虽然愚笨,但也并不是十分的痴傻,司马衷次子为长,被册立为东宫已将近二十年,理应顺应天意人心,承继皇帝之位。而另外有些人,则是驻足、活跃于朝野内外,积极地为皇帝司马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从小之时就被过继给膝下无子的景皇帝司马师为子的齐王司马攸,而奔走、而联络,那些人认为,司马攸为人性格温和、资质聪慧,所任建树颇丰,而且,众人又曾有所听闻,说是早在文皇帝司马昭在世之时,就曾有意想要立他一向最为喜欢的次子司马攸为世子,只是因为拗不过众朝臣不可废长立幼的说辞,才改立了他并不是很看重和喜爱的司马炎,所以,这些为司马攸奔走的朝臣便认为,既然太子司马衷毫无治理国家的能力,就应该适时地还政于齐王,且齐王目今尚且正当年少、又颇有掌控天下之能事。
然则,对于皇位上的司马炎来说,无论他自己的儿子有多么的愚笨、痴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与自己的亲生子之间,他抉择的天平到底会倾向于何人,不用言明,那自然也是显而易见,毋庸赘述的。所以这些年里,皇帝司马炎除了一如既往地优待、眷顾太子司马衷的外戚贾氏一门以外,还总是在有意的提拔、重用他自己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把杨骏的官职从一个无名小卒、高陆县令,累牵至车骑将军、后又加封其为临晋侯,位列三公,杨骏与他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一时间势倾天下,时人称之为“三杨”。司马炎之所以会如此地安排盘算,大概是在想着,杨骏无论怎样也都算是其子司马衷名义上的外祖父,将来,能有外祖父杨氏一门倾力辅政,自己的儿子首先便有了左膀之力,而这右臂之贤,司马炎则是选中了他自己父亲司马昭的异母弟弟,伏夫人所生,宣帝司马懿的第四子即他的四皇叔,汝南王司马亮,左膀右臂既能同心协力,又能相互制约,如此一来,其子司马衷的天下又何愁不会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当然,这些朝廷中人私下里的活动,输赢胜负还并未见着分晓,这也还只是些后话,皇帝司马炎当下,虽也深知他自己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但脑子和精神却还是尚可操持一切的,他今日早朝所为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他百年之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他的大统之事,而是另有一桩关乎朝野稳定、百姓安康的大事情,要与他的众大臣相互讨论、裁夺,这件大事便是任何一个希求、渴望太平的人,都不愿意听闻到的与战争有关的消息。
原来,鲜卑单于慕容廆,自继承其父慕容涉归的单于之位后,曾上表皇帝司马炎,请求大晋朝廷协助他出兵,讨伐与其父慕容涉归有过怨仇的宇文鲜卑,可是司马炎出于多方考虑,并没有答应慕容廆的请求。于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慕容廆便很是愤怒,愤怒于皇帝司马炎对于他边陲外族臣子之要求不屑理睬的态度,毅然引兵犯境,大肆侵犯辽西郡(今河北卢龙东南)地区,杀戮劫掠者甚多。
司马炎闻报后,立即调遣幽州诸军前去讨伐慕容廆,在肥如(今河北迁安东北)交战之时,慕容廆士众大败而逃。但此后,慕容廆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罢兵回归,而是又开始继续肆意地劫掠昌黎诸地,年年不断,岁岁侵边,嚣张、猖獗已极。为了避免战争消耗,百姓免遭战乱、流离之苦,皇帝司马炎遂听信了大臣张华(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在曹魏时历任太常博士、河南尹丞、佐著作郎、中书郎等职,晋朝建立后,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他博学多才、记忆力极强,被比作子产。后拜中书令,加散骑常侍,曾与杜预一起坚决支持司马炎伐吴,战时任度支尚书。吴国灭亡后,进封广武县侯,因声名太盛而出镇幽州,政绩卓然。)的说降策略,急召匈奴王刘渊火速进京,和时任安北将军的张华一起,前去出使慕容廆部,游说慕容廆罢战来降。
鲜卑慕容氏本是鲜卑族的一支,慕容廆的曾祖父莫护跋,三国曹魏初年率诸部由鲜卑山(今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入居辽西地区。景初二年(238年),莫护跋助司马懿征讨辽东太守公孙渊有功,拜率义王,建国于棘城之北。关于鲜卑慕容姓氏的由来一直都有着两种说法,一说是莫护跋好戴步摇冠,步摇的音讹为慕容;一说是莫护跋仰慕天地二仪之德,继承日月星三光之容,便以慕容为氏。此二说无论孰是,却均是鲜卑族趋向汉化的反映。慕容廆的祖父慕容木延是左贤王,父亲慕容涉归,晋朝初年间,因保全柳城(今辽宁朝阳地区)之功,被封为鲜卑单于,由棘城迁至汉族聚居的辽东北部,在与汉族人长期混居、交往的过程中,更加速了慕容鲜卑的汉化进程。
慕容廆其人年少时就身材魁伟,容貌俊美,身高八尺,雄伟出众有器度。安北将军张华素有识别人才的能力,慕容廆少年之时曾前往拜见张华,张华见到他后,便惊叹他乃是世之奇才,对他说道,“你成人后必定会成为治世之才和匡救时难的人。”接着,张华便把自己用的簪帻赠送给了慕容廆,与慕容廆结为“忘年之交的挚友”而道别。慕容廆的父亲慕容涉归去世后,其叔父慕容耐成功篡夺了大单于的政权,并企图杀害他兄长的遗子慕容廆,慕容廆于千难万险之中被迫出逃、避祸于匈奴草原,在匈奴王刘渊(刘渊曾经与其父慕容涉归义结金兰,有过患难之交)的庇护和相助下,重回鲜卑部落,重掌鲜卑大权,率领部众斩杀了他的叔父慕容耐,重新夺回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鲜卑单于之位。
故而,因了张华与刘渊都曾与慕容廆有过一定的甚至是十分厚重的交谊、恩义的渊源,所以此番,张华才敢在皇帝司马炎跟前挺身作保,担保他和刘渊二人,倘或一起亲去面见那慕容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可说降成功,朝廷从此也可免去干戈、征伐之苦,安枕无忧,百姓更可安家乐业,安享太平。
待等到朝会结束,嵇绍返回府上家中之时,飘飘渺渺的雪花已洋洋洒洒地飞舞了有半个时辰之久了,染白了大街,润肥了楼宇,更把那临近正午之时的金乌之影,隐匿得踪迹全无……初冬的第一场瑞雪,目之所及处,那些落光了叶子的花木和拂乱了情思的亭台,都渐渐地披起了白衣,渐渐地变得丰满、盈和起来了,晶莹洁净、水水润润的,仿佛倏然之间就使得人的心境跟着得到了升华,得到了净化……
“绍弟,你回来了,……”嵇绍跃身下马后,迈步走进府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距离后,却猛然听到姐姐的声音,远远地唤了他一句,嵇绍闻声立即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去,才见院子的东面,那座距离他也就十米之隔的亭台之内,他的姐姐墨菡一身素白衣袍,潇潇洒洒地迎风而立,正自一个人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他……
“姐姐,外面风雪这么大,你怎会在这里呀?”嵇绍踩着一层薄薄积雪的青石小径,迈步走上了那座亭台,笑着站在了姐姐墨菡的身边。
“绍弟,你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年了,姐姐一直都喜欢看雪,也想在这里等着你早些回家……”每次见到弟弟嵇绍,墨菡的眼眸之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别样亲暖的喜爱和疼爱之情,那种情是来自一母同胞的骨肉之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之间所独有、所专享的。
“哦,是这样啊,姐姐,不过今年的雪下得还真是早啊!”嵇绍闻听姐姐这样说,便也不由得把目光刻意地移向了那亭外空中的飞雪,不无感慨地说道。
“是啊,绍弟,这雪中之景自是别有一番意趣!绍弟,司马炎的朝廷不知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今日的早朝还真是用时不短呢。”墨菡在感叹雪景的同时,话锋一转,有意无意地便提到了司马家的朝廷,提到了弟弟嵇绍今日晨起去太极殿朝见之事。
“唉,也真是一言难尽哪!姐姐,你可曾听说过游牧在北部草原上的鲜卑人吗?那鲜卑单于慕容廆在北方边境兴兵作乱有两三年了,朝廷屡次派兵征讨,却总是不能彻底地打败他、擒获他……”嵇绍的话语之中含带着一份忧国忧民的沉重。
“哼,他司马家的江山也活该遭此劫难!”墨菡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姐姐,可边陲百姓却都跟着民不聊生啊!”嵇绍的面色充溢着一种无法置身事外,颇为伤时感事的忧怀情绪。
“绍弟,熙芸正带着眕儿在花厅内等你一起用饭呢,我们走吧。”墨菡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之态,淡淡地转移了弟弟嵇绍的话题。
“好吧,姐姐。”
缓步下了亭台之后,姐弟两人便并肩齐步,迎着飘飞的雪花,向着最后面一排房舍之中,处于正中心位置的花厅处走去。
“姐姐,今日在太极殿上,我见到了匈奴王刘渊,……”嵇绍一边走还一边略显兴奋的和自己的姐姐谈起了刘渊。
“哦,是嘛?他本就是来朝见司马炎的。”墨菡的语音和表情却是异常得风轻云淡。
“姐姐,我观刘渊其人……唉,算了,还是不说了,好在朝廷已派遣匈奴王刘渊和安北将军张华一起,前去游说鲜卑慕容廆了,也不知他们二人此行劳顿千里,能否真的罢去干戈。”嵇绍无意间好像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
“绍弟,姐姐在匈奴草原时曾见到过慕容廆,他那时是因为遭受其叔父的追杀,避难在匈奴的,是刘渊救了他。”
“是吗?姐姐,那慕容廆在北方作乱久已,害苦得终还是黎民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