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顾先元夫妇对视一眼,扭头让管家赶紧去请医生过来。可医生火急火燎地赶到,却不是为做亲子鉴定,顾先元只让他给段克渊包扎伤口。因为来的路上他就旁敲侧击过,很多事这孩子还有清晰的印象,如果是假的,哪里能桩桩件件记得一清二楚?他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外流浪,多少个日夜里翻来覆去又想了多少回?就这样都不敢回家。
那这会儿再提什么鉴定,岂不是更加伤这孩子的心?
“你就是我的孩子,不需要再做任何鉴定。”顾先元的目光几乎要把顾胜朝扎成筛子,当着他的面,他恨不得把集团直接交给段克渊,“但你跟在程之卓身边有段时间,也该知道咱们集团最近有点麻烦,正好你回家,我这几天就把手上的股份分一点给你。”
段克渊受宠若惊,“我不要,不要集团股份!”
“叫什么?”顾先元却问。
从进门到现在,段克渊还没改口,他目光闪烁,在几人身上来回,最后轻轻叫了声,“爸,我不要股份。”
其中最意外的当数顾胜朝,顾先元也问他为什么不要,于是段克渊低头笑道:“堂堂顾二少是个残废,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谁敢笑我第一个打断他的狗腿!”顾胜朝的心口又被剜了一刀似的,他手按着弟弟膝盖,反而帮着劝说:“你是顾家人,没有股份说不过去,不想做事是一回事,爸给你股份你就拿着,不然就是你还不肯认我们,还埋怨我们。”
顾先元骂他:“你还有脸说!”
“都少说两句吧!”顾夫人心想这兄弟俩总算没有走到绝路,但她看着段克渊冷冰冰的右手又红了眼,“无论小卿变成什么样都是妈妈的乖宝,你才刚回来,这些事都不急,要是觉得累就先上去休息,明天妈妈先带你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于是众人陪段克渊回他自己属意的卧室,顾胜朝拿了自己的衣服,顾夫人则贡献了自己的全套沐浴护肤品,顾先元两手空空,差点要把自己随身常备的安宫牛黄丸拿出来。最后顾夫人再三确认段克渊真的不需要帮忙,才让他自己安心洗澡。
闹哄哄的一下午,此刻房门关上,终于只剩下段克渊一个人,他里里外外又转过一圈,才慢悠悠来到浴室泡澡。温暖的水流洗去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不堪,他闭眼享受片刻,再睁开时看向被用心包扎过的伤口,雪白的纱布隐隐透出淡红。然后他单手掬水,用假肢指尖戳破一个又一个斑驳的泡沫,戳着戳着冷不防笑出声——
“顾胜卿。”
可他根本不是顾胜卿。
赵恺才是。
当年就是因为赵恺入狱,段克渊不得已才主动出击潜伏到程之卓身边,也多亏他当年的果断,才有他今天的‘认祖归宗’。
他转动已经不太灵便的手指,捏碎了飘落掌心的泡沫,赵恺自己成了残废,也把段克渊变成残废,这个真少爷将自己的过往一点一滴灌输给他,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影子,就是为防顾胜朝不念兄弟之情,在重逢话旧之前先灭亲弟弟的口。可赵恺始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有家不能回,有仇不能报,只能终日躲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森林里,帮他们做着肮脏的事。
赵恺想要借段克渊的手报复亲哥哥,也是赵恺亲手送给段克渊假冒的机会。倘若此前曾绍透露的消息属实,那么段克渊的心里会更加痛快,他想:这位真少爷最好是真的已经灰飞烟灭——因为段克渊早已经习惯顾二少这个尊贵的身份,连亡命天涯都不舍得丢下。他确认了顾胜朝的态度,他连死都敢豁出去,所以绝处逢生,这是老天回馈给他的礼物,连老天都在帮他,许他做一世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洗过澡一觉睡醒,窗外夜幕降临,顾夫人上楼来叫段克渊吃饭,他扶着扶手下楼梯,远远就听见顾胜朝和他爸又在客厅谈事,听到某处,段克渊脚步骤然慢下来,隐约是顾胜朝说程之卓腹部中弹,
现在危在旦夕。
…
由于来不及调用直升机,程之卓和曾绍被警方紧急送往距离郊区最近的三甲医院,术前护士询问伤者的过敏史和既往病史,除了秦绍提前让人送到的术用血液,他断断续续还答了许多,只是看似细致入微,连起来却有点没头没脑。
“不是食物过敏,”护士看曾绍说得这么详细,以为他是程之卓的家属,赶忙掐断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药物过敏,有没有电子病历?”
“应该还有,”曾绍卡了壳,“可我不知道。”
听罢护士皱眉,上下左右打量了下,“怎么你不是家属吗,你和伤者什么关系?”
曾绍就说不出口了。
鞭炮响彻云霄,零点前后也是急诊最忙碌的时候,手术室外鸡飞狗跳,护士说话全靠喊,这时医助又跑出来催促道:
“伤者情况不好,要赶紧签字手术!”
曾绍脚下一软,护士的笔就在眼前打晃,他伸手想要抓住,“我签。”
谁料护士指尖一转,却说:“不是家属不能签字。”
“让我签。”曾绍执拗道。
一旁张霆打电话给许应荣,捏着手机拦曾绍,“咱们别妨碍人家救治。”
“我没有。”
曾绍眼眶通红,直勾勾地盯着那支笔,抓不到就不罢休,于是张霆用手肘顶他胸口,强迫他听进去,“可现在以前他都和你没关系!”
那四年里照顾程之卓的是许应荣,四年前陪着庄希文的也是许应荣,曾绍更像是闯进程之卓生活的一段刺耳的插曲,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也应该是许应荣来处理。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曾绍问他:“我不是吗?”
他问得极其认真,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张霆紧接着反问道:“你是吗?”
答案清清楚楚,隐约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们之间就不是那种可以摆上台面的关系。闻言曾绍终于放开手,在喧闹的走道里崩溃道:
“对!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家属,我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曾绍转向护士,“你问我他对什么药物过敏我也想知道!可我每次问他都不肯告诉我,你说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护士被他吓到,张霆也是一愣,作为多年下属,张霆清楚地知道曾绍对程之卓所付出的一切,此刻他其实应该好言相劝,只是曾绍根本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