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叙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和一种近乎奢侈的耐心。
“我们聊聊。”他补充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确定感,“不用猜的,好好聊一聊。”
没有催促,没有逼迫,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急切的、想要立刻得到回应的情绪。他只是留下一个清晰明确的时间点——一个与林叙身体恢复、重获自主能力紧密相连的时间点,和一个不容回避的、正式的、面向未来的约定。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尊重对方现状、耐心等待对方真正准备好、以平等姿态站在他面前的信号。他将选择的时机和准备的权力,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交还给了林叙自己。
说完,沈知时没有再看林叙的反应,没有等待他的任何回答——无论是慌乱的拒绝,还是迟疑的应允,或是更多的疑问。他仿佛已经说完了此刻所有需要说的话,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杯已经不再冒出丝毫热气、在月光下泛着温润柔和光泽的白瓷空杯,然后转身,赤着脚,无声地踏着冰凉粗糙的地板,走回了自己的行军床边,动作极轻地掀开薄被,重新躺下,侧身面向墙壁。
整个动作流畅而安静,自然而寻常,仿佛刚才那段沉重而直抵人心、几乎重塑了某种关系的对话,和那个郑重的、关于未来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约定,都只是这如水月华下的一场朦胧而美好的幻觉,不曾真实发生,天亮便会消散。
堂屋里重新陷入了最初的沉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饱满,仿佛有无形的物质在空气中悄然生长。
月光依旧清冷地、无私地洒落,照亮了窗台上那只静止的、却仿佛蕴含着无数故事的彩色风车,照亮了那只空空如也、杯底或许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与花香的安神茶杯,也浅浅地、温柔地铺洒在林叙紧闭的眼睑上,映出他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和他眼角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月光照亮的湿意。
林叙躺在浓郁的、仿佛有了质感的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彻底失控地撞击着,声音大得他害怕这寂静会将它放大,会被不远处那个背对着他的人清晰听见。
沈知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说话时那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却仿佛蕴含着惊涛骇浪的语调,都在他混乱滚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盘旋、撞击、融合。
“不是因为‘好喝’才惦记的……”
“等你腿好了,我们聊聊。”
“不用猜的聊一聊。”
不是拒绝,不是敷衍,不是逃避。是一个沉甸甸的、需要时间去等待和实现的承诺,一个需要他鼓起全部勇气、真正准备好去坦诚面对自己、也面对对方的约定。
那杯安神花茶的温和香气似乎还隐隐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沈知时身上那令人安心又心乱的、独一无二的清冽茶香,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只属于此刻此地的、温柔而强大的气息,将他从头到脚,温柔地、紧密地包裹。
他缓缓地、极慢地睁开眼,仿佛怕惊扰了这梦境般的氛围。
目光先是掠过身边那人安静得如同山峦的背影,最终,落定在床头那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柔和、如同羊脂玉般光泽的白瓷空杯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和一丝不确定的、细微的颤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微凉的杯壁,端起了那杯已然冷却的茶。
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不烫不冷,正是一种恰好的、仿佛能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的温凉。
他凑近杯口,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清雅的花草余香,他轻轻地啜饮了最后一口杯中可能残留的、已经冰冷的液滴。
微凉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着花草独有的、褪去热度后更显清淡的香气,温柔地抚平了喉间最后的不适,也奇迹般地、彻底地压下了心头的所有燥郁、慌乱与不安。
那清浅的、冰冷的滋味,仿佛也带着沈知时方才沉静目光里所有的温度、力量,和那份不言而喻的、深沉的耐心与包容。
他小口地、珍惜地喝着那并不存在的茶,直到确认杯中再无一丝湿润。
身体深处的钝痛和心头的万千纷扰、纠缠不清的思绪,似乎真的在这份无声的、极致的温柔与明确的约定下,渐渐平息、沉淀下来,不再那般尖锐刺人,转而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却充满希望的平静。
他将空杯轻轻放回床头柜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已悄然升高,行至中天,光华更盛,清辉遍洒,几乎要将整个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
月光下,窗台上的彩色风车依旧安静地、忠实地伫立着,像一个沉默却见证了一切的守望者,见证着今夜发生的、这无声却石破天惊的一切。
心湖的春水依旧在陌生的河道里奔涌,却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缕由月光指引的、明确的、充满光亮的出口与方向,不再盲目冲撞,不再恐惧彷徨。
沈知时留下了一个关于“聊聊”的、沉甸甸的、需要用心去准备的约定,也留下了一片需要他自己去细细梳理、默默沉淀、鼓起勇气去面对的心海。
而这片方才还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撕裂吞没的心海,在清冷的月光和那杯花茶余韵的、极致的温柔包裹下,在那一句“不用猜的聊一聊”的承诺中,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
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坚定地生长起来的勇气。
他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清冽茶香与花草清甜交织的、独属于沈知时的、令人安心又心动的气息,仿佛成了世间最好的、千金不换的安神良药。
他无声地、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了这口积压已久、带着所有迷茫与怯懦的浊气,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背,终于在这一刻,真正地、完全地松懈下来,沉入了柔软的被褥与充满希望的月色里。
长夜未尽,前路尚遥,但一颗心,已悄然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