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雅屏住呼吸,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抹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为每个空了的银杯添水。她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权力、愤怒和一种不顾后果的决绝。冰冷的水注入杯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彷佛是她内心不安的写照。她能感觉到莱山德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关注,这让她既感到一丝隐秘的温暖,又更加为眼前的局势感到揪心。
另一位支持伯里克利的年轻将军站起身,他是新晋的将领,渴望通过强硬立场获得声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斯巴达人!他们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们的敌人,在科林斯、在麦加拉,到处都是他们的黑手!他们嫉妒我们的繁荣,恐惧我们的舰队!对麦加拉的禁运,就是向斯巴达传递最清晰的讯息:雅典的耐心是有限的!这不仅仅是贸易战,先生们,」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手臂用力一挥,险些打翻阿瑟雅刚放下的水杯,「这是对斯巴达的直接宣战!是我们雅典人亮出的剑锋!」
「宣战」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殿内激起巨大的回响。有人震惊地倒吸冷气,有人激动地附和,拍着桌子喊着「说得好!」,尼西阿斯等人则忧心忡忡地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卡里克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握成了拳头。莱山德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位年轻将军,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阿瑟雅,两人的视线再次短暂碰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与忧虑。
阿瑟雅的心猛地一沈,手微微一抖,几滴冰水洒在了光滑的石地上。
宣战?她还记得小时候听老人们吟唱关于希波战争的史诗,那些关于温泉关的壮烈、萨拉米斯海战的辉煌,也有关于战场的惨烈、家园被毁的悲伤歌谣。战争,对她而言,曾是遥远而模糊的传说,镶嵌在英雄的光环里。此刻,它却彷佛随着这些大人们激烈的言辞,从历史的尘埃中一步步走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血腥气,如此真实,如此迫近。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水罐的把手,指节泛白。她看到莱山德放在膝上的手也悄然握紧,那条手链在他的手腕上显得格外醒目。
她添完水,低着头快步退出偏殿,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关上门的瞬间,她还能听到伯里克利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在继续,如同最终的判决:「。。。表决吧!为了雅典的荣耀与未来!让女神见证我们的决心!」
荣耀?阿瑟雅心中充满了困惑。让另一个城邦的人,那些同样是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的人陷入饥荒,这真的是女神雅典娜所期望的「智慧」与「荣耀」吗?她想起密室卷轴上那句「神谕亦将沦为权力的回声」,隐隐觉得,偏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这些充满算计和怒火的言辞,似乎正印证着那古老预言的一角。神谕的纯粹之光,在凡俗权力的折射下,是否真的会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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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终于结束了。执政官和将军们面色凝重地陆续走出偏殿。卡里克斯带着莱山德走在最后。当他们穿过回廊时,正好遇到完成其他任务、抱着一叠干净麻布准备返回储藏室的阿瑟雅。
机会难得,周围暂时没有其他人。
卡里克斯认出了阿瑟雅,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对莱山德低声说:「我去前面等你,别太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便大步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了短暂的、宝贵的独处时间。
一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两人都有些局促和不自然。阳光透过廊柱洒下,在他们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你还好吗?」莱山德率先开口,声音比一年前低沉了一些,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他的目光快速地在阿瑟雅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我。。。我很好。」阿瑟雅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注意到他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的会议让他十分紧张。「神殿的生活。。。虽然严格,但很充实。我学会了辨认草药,还读懂了一些古老的诗篇。」
莱山德的嘴角微微上扬:「你总是那么喜欢学习。我在训练之余也认了一些字,虽然写得还很难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阿瑟雅点了点头,怀中的麻布抱得更紧了些,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你呢?训练很辛苦吧?」她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细小的、已经结痂的划痕,应该是训练时留下的。
「还好,习惯了。」莱山德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随即表情严肃起来,压低声音,「刚才里面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阿瑟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听到了。宣战。。。听起来很可怕。」
「父亲说,这可能无法避免了。」莱山德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链,用指腹摩挲着那磨损的绳结,「如果。。。如果真的打仗,我可能很快也要随军出发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砸在阿瑟雅心头。她猛地抬头看他,绿眸中写满了惊惧:「这么快?你还。。。」
「我不怕战斗。」莱山德打断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坚毅,属于战士的那一面显露出来。
「在雅典,男孩到了这个年纪就要开始为城邦而战。」莱山德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但我讨厌他们讨论时的那种。。。语气。好像麦加拉的人都不是人,只是棋子。」他顿了顿,看着阿瑟雅的眼睛,声音轻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条手链,我一直戴着。它。。。很管用,好几次对练差点受伤时,都莫名其妙地躲过去了。」
他的话让阿瑟雅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暖流。她没想到自己随手编织的小东西,竟被他如此珍视,而且还被他赋予了这样神奇的意义。
「那只是普通的绳子。。。」她小声说,心里却因为他的话而泛起波澜。
「对我来说不是。」莱山德认真地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阿瑟雅,在神殿里。。。你要小心。我感觉这里的气氛也很奇怪。」他虽然不在神殿,但直觉敏锐,能感觉到围绕着阿瑟雅的那些隐秘的关注和潜在的危险。
这时,远处传来了卡里克斯的咳嗽声,示意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莱山德有些不舍地说,他深深地看了阿瑟雅一眼,彷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保护好自己。」
「你也是。」阿瑟雅喉咙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这三个字。她看着他转身,快步追上父亲的背影,那条彩色的手链在他古铜色的手腕上一晃一晃,像风雨中一只颤动却顽强的蝴蝶。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战争不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正在向他们逼近的现实。而她所能做的,只有在神殿中默默祈祷,祈祷智慧女神能够指引雅典走向和平,祈祷那个手腕上戴着她亲手编织的手链的少年能够平安归来。
这次短暂的重逢,混杂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对未来的忧惧、以及少年少女间懵懂却真切的情谊,在动荡的时局背景下,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令人心酸。
(第3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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