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小院那间逼仄的厢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
云初见那句话的余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墙上那道玄色孤影拉扯得忽明忽暗,庞大而沉默。
秦卿许僵在原地,胸腔里翻腾的激愤、不解、乃至感觉不值的怨怼,被那句平静却重逾千钧的话语砸得粉碎。
他望着灯影下那张疲惫却坚如磐石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近乎悲壮的孤高。
那不是帝王居高临下的傲慢,而是一种背负着整个泥沼般的人间,独自跋涉的苍凉。
他张了张嘴,喉头干涩,所有质问都堵在了那里。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垂下了头:“陛下,草民…明白了。”
声音低哑,却再无半分质疑。
他明白了那份责任的沉重,明白了那份孤绝的必然,却未必能立刻消化那份将愚民也纳入庇护的宏大悲悯。
云初见没有回应。他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指腹摩挲着杯壁粗粝的纹路,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芯上,仿佛穿透了那点微弱的光,望向更深的黑暗。
江南道这潭浑水,比他预想的更深,也更污浊。
蒋同背后牵扯的,绝不止一个转运使那么简单。
那些在灯火辉煌下顶礼膜拜的官员,那些隐藏在暗处吸食民脂民膏的豪绅早已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巨网。
庙会上的试探,不过掀开了冰山一角。
他需要更清晰的脉络更确凿的证据,而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初霁小小的身体在床铺深处,依旧维持着背对门口的僵硬姿势。
秦卿许放在她枕边的芝麻糖,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却无法融化她周遭那层无形的寒冰。
她小小的拳头在锦被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漂亮哥哥,皇帝,害死爹爹娘亲的皇帝。
刚才在庙会上,被那个老爷爷推了。
活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可另一个更微弱的声音,却在云初见那几句话落下时,莫名地瑟缩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烫到。
她用力甩甩头,把那点异样死死压下去,只留下更深的、冰冷的恨意。
夜渐深,窗外隐约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寒风吹过檐角的呜咽,如同鬼哭。
秦卿许默默起身,动作轻缓地收拾了桌上的残茶,又为油灯添了些许灯油。
昏黄的光晕稍微明亮了些,却依旧驱不散斗室内的沉重。
“陛下早些安歇。”他低声道,目光掠过云初见依旧挺直的脊背,最终落在初霁那小小倔强的背影上,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退出了房间,合上了门扉。
门轴转动的轻响后,房间彻底陷入寂静。
云初见依旧坐在桌边,没有动。桌上的白纱帽静静躺在那里,像一道被遗忘的屏障。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
庙会上的喧嚣,蒋同伪善的悲悯,老汉枯手抓住他衣袖的冰冷触感,人群推搡时混杂着汗臭和绝望的浑浊气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翻腾。
最后定格在的,却是秦卿许那双充满困惑与激愤,最终归于沉寂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