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璎尖声道:“舅舅家?出了什么事?是谁……”
“官场上出了岔子。”
柏璎对那椰香檀心有余悸,忙颤声问道:“可是先前那琼台椰香檀引来的祸事?不是已经无事了吗?”
柏大老爷看着爱女,心中不忍,唉声叹气几回,才道:“是也不是。上回那案子审得匆忙,先前圣驾出猎时那一通御前拦驾告状才引来了后头这场好查,圣上瞒了所有人,谁也不知道是江南盐道的事,纵然有所猜测,也抵不过上头这次的快刀斩乱麻,打了江家个措手不及。连我们在御前的人都不知道,何况远在江南的江家,离那告御状的才过去多久,如今江家已经证据确凿,你们大舅、二舅、三舅皆在盐道要职,那檀香木确实是盐道受贿之物,其余种种更是多如牛毛,罢官抄家的旨意今日方下来,连我与你们二叔两个也跟着被勒停了,旁的还要再审,恐怕江家要出大乱子了。”
柏璎被“抄家”二字惊得站都站不住,只觉浑身发软要跌倒过去,柏珞忙扶了她一把,屋里众人神色各异,王素连追问道:“旁的再审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罢官抄家了吗?”
柏大老爷愁眉不展,低头闷声道:“江家糊涂,事情做得太过了些,江南盐道几乎要翻天覆地,以此势头,这抄家都是最轻的了。倘或抄家再抄出什么来实证来,恐怕……”
柏璎几乎要跌在柏珞怀里,柏珞也被吓得战战兢兢,她身体单薄,还艰难费力托着柏璎,一旁的柏越见状,忙搭把手揽着柏璎,众人都讷讷不敢言,堂内寂静一片,显得柏璎的啜泣声愈发清晰。柏大老爷低声问了大夫何时来,又叫瞒着李老夫人,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中气十足的一声:“出了事只不叫告诉我,是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众人忙迎上去,李老夫人已经走到了正堂,柏大老爷柏二老爷弯了腰前去接引,李老夫人冷哼一声,不给他二人眼神,挺直腰板迈进正堂,坐在了太师椅上,其余人唯唯诺诺立在下首,李老夫人斥道:“说罢!江家出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副模样!”
柏大老爷只好如此这般又讲了一遍,李老夫人听罢叹道:“都说月满则亏,江家那般富贵,如何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柏越在下首垂头立着,听老夫人这话,心中暗想老夫人这因果错了,江家不是富贵了还行此贪污之事,是剥削了盐道才有了那等泼天的豪奢,不过想来堂中众人也明白,只是不好说出口。又听着老夫人对两个儿子说道:“如今圣上的旨意便只有罢官,只怕等后头定了还有更难捱的,咱们家应当不受牵连,你们便也多转圜着,看看能不能给江家留条后路,到底是亲家,又做了一辈子的同交,总不能瞧着他们就这么倒了。”
柏大老爷柏二老爷自然诺诺应下,李老夫人还自顾自感叹着怎么就有了如今这一遭。里屋一个丫头跑出来喊了声夫人醒了,柏大老爷和柏棋柏璎忙跑进去瞧她,等外头大夫来了,让大夫给江夫人诊了脉,只道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养心的方子,叫宽心安养着。
待江夫人喝了药,说好了些,众人才四散,柏琼、柏越、柏瑶、柏珊四个一道回了青青园。柏琼今日受惊太多,在东院里连柏樟给她赔笑都不曾理会,她本要将在梅园遇到登徒子的事告知两位夫人,却不想家中遭此巨变,哪里有叫她吐露烦闷的时间,待欲与冯姨娘说一声,又想起梅宴前那场争执,心里不乐意,只好将那烦心事压了下去,闷闷回了醉月院。
柏珊独自踱步回了琢花院,方一进院门,她就腾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个人靠在门后,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她早就在云平岳那档子事时大约听说了江南盐道有问题,可她压根没当回事,只当是云平岳一家子的难处,谁曾想到了她以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能酿成今日江家的大祸,那云平岳在里头出过力吗?她慌得连采薇采葛喊她都没听到,还是两人一齐跑来托着她,才压了压心口,发觉自己大冷天出了身汗,轻飘飘回了房里坐着,忽地想起柏瑶也知道此事,不知她又是什么模样?待要起身去韶光院,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前院里张夫人叫她,她只好收拾了心绪,又去了前院。
柏瑶并未回到韶光院,她与柏越二人坐在青青园藏叶亭里相顾无言,半晌,她才道:“再不想上头动作如此之迅疾,恐怕这个年关家里不好过。”
柏越低垂了眉目,握着柏瑶的手久久不放,柏瑶被握得有些疼,轻轻摇了摇她,才道:“莫要太过自责,纸永远包不住火,不是你,也还有旁人。”
不是范子岕,也还有旁人,可我并没有其他能耐,是我施策让范子岕卷进了这场灾祸,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是这样,你仍然愿意站在我这边吗?柏越想说出来,想问出来,想统统说个明白,可她不敢,年轻的女孩儿哪里知道欺瞒是比犯错更为严重的行径,她只能有一时瞒一时,遂轻轻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小心翼翼看着柏瑶道:“你可愿一直向着我?”
柏瑶笑道:“怎么现在行事变得如此犹豫?我何时不向着你了?你在这种大事上头有和我不同的主张,我也不曾抛弃你吧?除非有一日,你当真作了恶人,我便舍得一身剐,也要给你掰回来。”
柏瑶知道她心里难捱,在藏叶亭赌咒立誓,只道一辈子和柏越好,柏越知道叫她担忧,忙捂了她的嘴,叫她别立那样的誓言,随后只勉强笑道无碍了,便与柏瑶匆匆分别,独自回了胡笳院。
胡笳院里,竹枝正架了小火炉煮汤,见柏越进来,忙起身问道:“姑娘早早儿回来了?外头说府里出事了。”
柏越疲困不已,心中又焦又痛,只摆摆手闭口不言,竹枝见她萎靡,盛了碗汤递到她跟前改口道:“下了大雪,天气怪冷的,姑娘喝碗汤吧,这是花生和核桃细细磨成浆煮开的,河西人喜欢牛乳,我特特加了牛乳进去。”
柏越听她提河西,心里明白她也是有意讨好,不愿拂了好意,只好端来一气儿喝完,香甜的热汤驱散了寒意,心里却总凝着一块儿。杨枝有意逗笑,问她道:“我听清溪姐姐说凉州比京城里还冷,我们京里待惯了,只觉得京中已是无比寒冷,不知姑娘往日在凉州怎么过冬?”
柏越坐在书桌前怔怔的,看外头那天色又渐渐昏暗下去,连带着屋子里也昏沉沉的,想起晕倒的江夫人、哭成泪人的柏璎、尚不知范子岕行踪的柏瑶,心中愁结更深,只轻声答道:“凉州天寒地冻,纵是看着和京里一样的天气也格外冷些。若是在凉州,下雪天哪里能穿成我这样出门赏雪?那天冻得人心里都发颤,白日里穿厚些尚能跑马,等日头下去,夜里更比白日寒冷许多,便闭门不出了。”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轻笑一声,语气松快了些,“竹枝架的火炉我们河西也有,只是没那么精致小巧,是粗苯的大家伙,一个火炉又烧火又取暖,用处大着呢。若在舅舅家,虽然家里头过得也闲适,但我们兄弟姐妹偏要学凉州百姓的乡野俚俗,在架了火炉的屋里头围着坐上一圈,上面直接烧上吃食,又能取暖,满屋子又有吃食烧熟的香气,我们也不嫌不精细,哥哥直接拿手抓了来,烫得两只手来回倒,叫我和瑶儿拿帕子衬着接住,热腾腾地吃着,大雪封门的天儿也怎么都不冷了。”
杨枝见她放松了些,又笑道:“既如此,我们也买了大火炉窝在屋里烧,姑娘说的那种火炉我们这也有,只不过府里头不用,我家里头还用着呢,烧火哪能干烧着取暖,一个炉子能做饭能烧水,冬天本就没什么农忙,一家子围着炉子烤火也乐呵些。”
竹枝听见笑道:“又胡说了,这院里哪能烧那种炉子?烟熏火燎的,别把姑娘的帐子都熏黑了。”
杨枝听了又反驳起来,柏越连与她二人斗嘴的心思都没有,倒是想起在河西的情形,心中一时笑一时哭,只埋怨冬日枯败,连自己也被枯没了精气。清秋见她怅惘,从书架上抱了一摞书过来道:“之前买来叫杨枝晒了的书,姑娘还没读完,如今与其唉声叹气,不如来读书的好。姑娘不是常说,书里头有养人的良方么?叫这书也派上些用场,不枉姑娘从那伙计处全部买了来的缘分。”
柏越越发细眯着眼睛难受,伸手随意捏了一本书,口中叹道:“我往日还说旁人无病呻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苦痛不会挑着人来,到谁头上,谁才知道伤悲。”她将那书信手翻开,看到一旁俊秀的批注一愣,不由得想起从蠹鱼那本《寻风别集》中捡到的盐引,一张盐引勾出天翻地覆,搅得江南和京中两地人心惶惶。柏越心下五味杂陈,有背叛了家族的羞愧,也有见亲者痛的伤感,然而其中却夹杂着些许大事竟成的神气,她被这一丝自傲吓到,几乎有些认不出自个儿,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看着那个叫柏越的姑娘被狂重的大山压在山底下,却潇洒地仰头大笑,暗地里自鸣得意——江南盐道上头罩着的那张天罗地网被狠狠撕开,无人知道是京城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姑娘递出了匕首。
柏越心中砰砰跳个不停,当初叫人去暗中访寻钱塘五公山,到现在也还没个信儿回来,她全然不知那蠹鱼到底是何人物,只在心中猜测他家中和云平岳一般,或许是江南贩盐的富户,也被江家坑害了,想借卖书的名头传递信物。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浮出水面了,如今大事已成,飘逸文字里那样潇洒风流的蠹鱼,他会庆幸于那张夹进书中的盐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