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昨夜无法安眠,今天也不休整片刻?”郎瑛有意将话题拉回至孝慈高皇后绒线风波上。
“折子今早已开湖直接呈送陛下。”赵世衡上前一步,看着清澈的湖水,“自洪武十四年至今已过三十一载,其间后湖共经洪武十四年、洪武二十四年、永乐元年三次攒造。天下钱粮、徭役根本于此,物久则蠹易生,诡利织暗网,若非小宦官反水,你可知自己险些被拖入刑部受审?”
郎瑛对此风险心知肚明:“福顺公公自入后湖,便打定主意让我难逃罪责,大哥哥难道看不出,他们根本无意放过郎家?郎家不过是落难之家,有何可惧,不过是拖我下水,再捏造罪名,给太子一击。”
赵世衡在亭中打量四周无人,便允了郎瑛的大胆猜测:“你既知如此,仍与小宦官走动,不怕他在其他地方给你下套子?”
“怕。”
郎瑛对着赵世衡剖白:“我虽未入过三法司,未历党政倾轧,未睹皇家争斗。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泥塑的肉身、指甲盖大的性命。但我也只有用这肉身、性命……拼点运气。”
“用这条命加点运气,来查清宴的真相?”赵世衡开门见山。
郎瑛点头,酝酿了一下,深鞠行大礼:“赵侍郎,看在我与你十八载的相识,若查案危急关头,还望你略伸援手。”
“危急时,真相和你的性命,我该保哪个?”
灰色常服的袍角轻覆郎瑛布鞋,赵世衡离她极近,不拒亦不阻她的不情之请。
“当然是……”郎瑛按捺下急跳的心脏,垂下眼帘,“当然是真相,若不为真相,我何故而来?”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争的是阿兄的清白,不愿万世之后,史料中缀写监生郎瞻是个利欲熏心的奸人。”郎瑛顿觉心脏中凸起一根利刺,呼吸都牵绊着疼痛,“阿兄剥皮实草的极刑,每日在我梦中重演,为他正名,亦为我夙愿。”
“与他相比,我本微末,纵失性命……不……这是对翻案必付的诚意。”
郎瑛字字诚恳,将近日压抑心底的呼号轻轻道出,却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一通说完虚汗淋漓,却也浑身轻盈,从未有过的畅快。
她本是闺阁女子,幸得双亲的慈爱,与兄弟一道取名、表字,兄长接替娘亲之责,辛勤养育十几载,然她终是女子身,终须深锁闺阁、早觅夫婿。
她与二哥郎初几乎同时降世,八字皆是魁罡入命。
相师喜贺“魁”为北斗首星掌文运,“罡”为北斗的斗柄,掌杀伐,二哥是文武全备之才。对她却咂嘴感叹,此女命含孤克之气,需提前谋划,早定姻缘,以防蹉跎半生。娘亲在病逝前,将她托付于京中高门赵家,便溘然长逝。
爹爹命二哥自幼习诗书礼乐、骑射武艺。
诗书礼乐二哥学得乐此不疲,偏偏被尥蹶子的马儿闹下心结,求着她顶着他的脸学骑射。
一年复一年,二人的秘密直至二哥入了国子监才渐渐作罢,为了不露怯,郎瑛不爱擦粉黛、未钻耳洞,更练就与二哥如出一辙的笔迹声线,行止姿态亦摹得别无二致。
她是二哥的影子,纵是骑射冠绝,却无人知晓是女子的技艺,终不过是给国子监郎初的名号锦上添花。
现在她顶着二哥的名头查案,只要女儿身身份一日不破,世人便不知,她是郎家小女郎瑛。
她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
暑热暖风袭来,灰色袍角从布鞋上滑了出去。
“清白,是你说的。”他又看向湖面,目光随着涟漪微动,“刑部、大理寺认定监生郎瞻是罪人。若最终的结果,清宴真是误入歧途呢?”
赵世衡说了郎瑛最害怕也最不愿的结果。
郎瑛紧紧捏住行礼的双手,皮肤掐得泛紫,耳边恍若响起阿兄笑唤“茶团”,她松开指尖的力气,抬头望向赵世衡,湖光映亮了她的眼底。
“那便——唯以此身,为阿兄赎罪,千刀万斩,至死不悔。”
今日,后湖的风一阵阵刮着,吹得赵世衡心头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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