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处倏地传来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他猛然转头,视线落到昏暗的角落里。那儿正蜷缩着一团模糊的人影,女人双膝屈起,将身体折叠成婴儿的姿势。
他明明连她的脸都没瞧见,却笃定地以为她在哭。心脏骤然刺痛,像被突然横出的一只手攥住了似的。
何铭低头换好鞋,手指摸向墙上的中控开关。
“别开灯——”猝然间,女人的声音划破黑暗,隐隐掺了一丝祈求,“学长,别开灯……”
手指在半空中僵持住,他定定地注视着那团瘦弱的身影。
良久,才迈开步子,就着玄关处的昏暗灯光一步步走向她。
————
祝流双没料到,何铭会回来得这般早。
在她的预想里,他开完会到家起码得九点。可事实上,他只比自己晚到了半个多小时。
这一天她过得浑浑噩噩,准点下班后便骑了车匆匆往春华里赶。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百分之五十的降雪概率,她人刚开进小区大门,天空中便下起了零星小雪。
她懒得穿雨衣,干脆就淋着雪开进了地下车库。
等乘坐电梯回到暖意融融的家里,外边的雪已经下得有些大了。
站在阳台上发了许久的呆,大概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她的神情逐渐恍惚。
她约摸记得,父亲出意外那年菰城也在下雪。她和母亲坐在湖岸边从白天等到黑夜,再从黑夜守到白天,手脚都冻僵了,眼睛也熬红了,最终等来的却是父亲浮肿的,面目全非的遗体以及其他遇难者家属哭天抢地的哀嚎与唾骂。
她和母亲自然也跟着哭了,哭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可即便如此,她们也只敢无声落泪,生怕自己的一星半点声音惹来旁人的憎恶与厌弃。
往事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祝流双下意识地摸出手机。
在她手机相册里藏着一个需要密码才能打开的隐秘相册,那里收藏着从小到大她与父亲的全部合影。
从头划到尾,统共也就十来张,最后一张还是父亲的遗照。
那时候,数码照相机对于普通工薪家庭而言是奢侈品,他们家自然舍不得买。只有在祝流双生日时,一家人才会来到照相馆照几张相片留念。父亲不爱拍照,因而他们拍的大部分合照里都只有她和母亲。
“爸……又一年过去了,我好想你……”抚摸着相片里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子,她喃喃道。
怎么可能不想呢?父亲过世时她才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父亲走后,她和母亲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恨他的。
恨他为何要死守着规定,不让那个闹事的乘客下车。如果当时他懂得变通一下,或许祸事就不会酿成。父亲安然无恙,她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被父母全心全意呵护着的女孩。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祝流双含泪退出相册,将自己扔进了沙发里。
反正何铭还没回家,她便放任自己沉浸在思念父亲的苦楚之中。
以往每一个父亲的忌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后闷头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她还是那个坚强、无所畏惧的祝流双。还是母亲眼里懂事乖巧,善解人意的好女儿。
男人的脚跟擦过大理石地面,“踏踏踏”的轻响离她越来越近。
很快,身边的座位陷落了一块。
她虽然低着头,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靠近。男人坚实有力的胳膊悄然攀上她的后背,尔后慢慢环住她的肩膀。
“流双……”他压低嗓音唤她。
玄关处唯一的那盏灯熄灭了,整间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祝流双从膝间抬起头,眼神空洞地问他:“这么早回来,会开完了吗?”
“嗯,开完了。”男人语气平静地说,“你让我早点回来,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情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闻言,祝流双的眼神找到了聚焦点。
“说得好像我有多强势似的……”她敛了神,语气严肃道,“学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何铭明知故问。
祝流双顿了顿,说:“今天是我爸的忌日。十六年前的冬天,他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何铭没有接话,也没有偏头看她,只是在她说完后,无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尔后,他轻轻掰过她的脑袋,让她靠到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