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宫。
宣贵妃坐在镜前梳发。
她已换上一身多年前的素锦,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少女时腼腆的笑,可她的目光太过空洞,早失当年灵气。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她低声呢喃,如在梦中呓语。
老嬷嬷不忍心看,按照宣贵妃的吩咐,为她梳起少时的半髻,脸扭到另一边,偷偷擦了泪。
外面宫门吱嘎着开了。
有脚步声和内宦的唱声。
“圣上驾到——”
宣贵妃朝老嬷嬷伸出纤纤玉手,轻声说:“乳妈,随我迎驾吧。”
外院尸首已被锦衣卫清理到了宫墙墙角下,堆成一座小山丘,庭中的雨水泛着浓重腥味,血漫了鞋面。
成兴帝蹚过风雨,快步走来,宣贵妃到殿门前接驾,看到一身明黄龙袍的人,他已不负当年翩翩风度,脸薄如刀削,而他的身侧,跟着的是高挑端庄的昭皇妃,以及那个发福了的胖太监。
椋都不见苏河百里,不见郎情妾意。
宣贵妃欠了身,恭敬地道上一句:“臣妾请陛下圣安。”
成兴帝先瞧见她换过的衣衫,眉角微挑,眉心急速皱成了“川”。
他同昭皇妃一道跨上阶,心底的怒意狠狠克制着。
他说:“谋杀皇嗣,你可知罪。”
宣贵妃站直了,静静眄望他良久。
满院杜鹃被雨雪摧残,风一摇,送来的花香里也掺着血气。
方才就是在此处,宣贵妃毒害唐绮在先,意图截杀在后,若非唐绮那贴身近卫护主,锦衣卫及时赶到……
昭皇妃不敢想,手在大袖里攥紧了,她正要发难,宣贵妃却矮身,跪在了成兴帝脚边。
“我自幼时,与私服出巡的陛下相遇,对陛下一见倾心,再顾深情。入宫后,却处处低人一等,皇后娘娘,还有这位将门贵女,乃至阖宫妃嫔,无一不在背后嘲笑我出身,可罗氏虽非望族,好歹也是通州苏河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
她谈及此处,顿了顿,目光擦过昭皇妃,而后高扬下巴,望向自己所倾心之人。
“彼时陛下深受周氏掣肘,常宿别宫,我受封贵人,非但没有自己的院子,要同储秀宫挤在一处,连二十四衙门的内官,都敢对我嗤之以鼻。可我对兴郎不曾有过怨恨,我想着,待陛下羽翼丰满,定会记起为您远嫁椋都的罗萱。后来呢?”
她像是在问成兴帝,又像是在问自己。
成兴帝冷脸道:“朕,后来给了你多大的殊荣,你却要害朕的子嗣,你这个毒妇!罗萱?罗萱在朕心中早死了,死在三年前下毒谋害阿绮那天!”
风催得紧,昭皇妃受冷打了个寒颤。
宣贵妃倏然一笑,她道:“殊荣?我见惯了后宫阴险手段!忍辱偷生,怀胎十月,终才等来一日母凭子贵!可刚生下亦儿那些日子,我不敢睡,生怕皇后暗中害我!升至宣妃,为我带了的是什么?是陛下的恩宠吗?不是!”
成兴帝面色已铁青,猛地高抬起手,宣贵妃闭眼,等他打。他却道:“蛮横无礼!你枉读了圣贤书!”
“是我枉读圣贤,才会与你结了连理!”
宣贵妃突然自袖中拿出一把剪子,昭皇妃眸中巨变,抬臂去护成兴帝,却见宣贵妃甩头,另一手抓过自己三千青丝,一刻不待地将之剪断。
她再抬眸,眼中全是恨意。
“是陛下精心布局,让我兴起罗氏一族,惯宠我至贪心不足,为您斗周氏扶寒门!为您广纳四海山川儒生!稳定了朝中局势!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妾心向您!您心向谁?”
她扔了剪子,继而道:“时至今日,您的好女儿设计来害我,您耳塞目盲吗?!从我宫中的毒饼,到早已待命的锦衣卫!乃至迅速赶来的太医院院判!您并非耳塞目盲,您是心盲故纵!想要我认罪?我死也不认!我何罪之有!您也不能让我死,我要死了,满朝文臣言官,还有咱们的亦儿,如何与陛下罢休!哈哈哈哈哈!”
成兴帝垂首,看那满地黑丝,眼中痛色频现,他转过身,背对宣贵妃道:“你杀了送毒饼的宫女,豢养杀手已是事实,还狡辩什么?来人!”
曹大德不敢怠慢立时自阶下上前,躬身道:“陛下。”
成兴帝道:“把这罪妇关在此殿中!今日之事,交由三司去审!”
曹大德往下摆手,两名锦衣卫便过来了。
宣贵妃站起身,冷笑道:“本宫,自己走。”
高殿朱红大门在片刻后紧闭,寒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