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看着,笑起来。
“父皇,督察院如今和六科协作,下边的人忙稽查百官忙得热火朝天,我原先那近卫青跃,连着好些日子只够睡两个时辰,不想院首大人竟还这般闲呢,能顾得上御林军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为此上道折子。”
成兴帝听懂了她话外的意思,摆摆手说:“你一手扳倒罗氏,连同罗家的党羽也都没放过,朝中上下盯你盯得紧,是在所难免。”
唐绮垂头:“是。”
成兴帝看了她许久,长叹一声后,推心置腹道:“父皇这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能撑到哪日,你母妃不愿你争权夺势,也同意了你娶女妻,迎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入府。时到今日,父皇想问你一句,是想走帝王之路,还是甘为一代辅政贤臣?”
先前宫中派人去御林军办事处宣她,唐绮是料想到有人坐不住了,她父皇是为此事喊她来,可没有料到,成兴帝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挑明了问她想不想入住东宫。
她需要天下兵马大权,需要忠义侯支持才能去收复飞霞关。故此她注定无缘东宫之位,可如今她分明已娶了于姒为妻,成兴帝因何还会这般问?
难道……
唐绮心头大骇,匆忙从椅子上站起,而后退开一步跪下去。
“父皇。”唐绮说:“儿臣自幼时得父母疼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是罗氏逼我至此,害儿臣中毒在前,亦害儿臣未婚妻燕氏魂断鹭城,害得国土被侵占,数万将士和无数边关百姓因此命归黄泉,罗氏罪孽罄竹难书,儿臣不得不为!”
“你先起来吧。这些父皇早已知晓了。”成兴帝似知她要将此事重提,心中怅然,默默红了眼眶,便偏过头去,很是心疼地说:“罗萱孤注一掷酿成大祸,她也已自食苦果,你现下才算真的娶了妻。仇恨一个人容易,但父皇想让你知晓,冤有头,债有主。人活着,世上事还有诸般美好,何苦只因一桩旧事,把自己逼成刽子手,那这一生,就如同堕入阿鼻地狱,余下只剩苦不堪言。”
唐绮没有起,她给成兴帝叩头,匐在地上。
快四年了,她心中的恨一时之间抹不平,直到大仇得报,却还有长远的遗憾,纵使讨回一条命,奚国公主却永远也活不过来了,她的未婚妻因她而死,抱憾终生,如何敢忘?
成兴帝看她少倾,干瘦粗糙的手掌翻转,颤抖着手,又瞥见那帕子上的一滩血迹。
他草草藏起了帕子,重叹道:“父皇曾同你一般,有父母宠爱,心安理得毫无追求地做着闲王,与你母妃也是格外恩爱,你是不知道,你母妃那时……”
说到这里,成兴帝脸上露出些憧憬的笑意。
他陷入回忆,闻着身边地盏中散发的月桂香,失神片刻,才又道:“那时她活泼率性,豁达*开朗,从不受任何约束,而眼里心里,只装着朕一人。可后来,就都变了。”
唐绮微微起身,再看成兴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哀伤,掺杂着深重的无奈。
他沉声说:“一道婚旨,朕娶了当初的周家女,现今的周皇后。周家势大,朕毫无拒绝的余地。父亲和兄长接连离世,先太后以朕母妃性命相挟,以至于朕不得不做这个傀儡皇帝。你母妃随朕进东宫,不知此事,长达五年未曾对朕展露过一个笑。”
唐绮还是第一次听成兴帝说这些,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喃喃地问:“父皇为何,不同母妃解释呢?”
“想过要解释,可后来一想,若非朕耽于享乐,手中无权无势,哪里又会受人掣肘到那种地步呢?”成兴帝苦笑道:“是朕害得她被困住了,困在这高墙深院,权欲苦海。她怨怪朕,朕知晓。直到后来有了你,朕与她才有所缓和。平衡外戚之势,稳定朝纲,直到太后故去多年,朕已难再只挂碍她一人。当了一国之君,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压在朕头上,才知皇族该担的责,图谋着盛世长安,天下太平。”
唐绮在成兴帝的话语里沉思,良久未应。
成兴帝的目光从勤政殿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慢慢收回来,转而落到女儿脸上。
“阿绮,朕也曾恨过,深恶痛绝着外戚之势,那时朕也怕,时常妄想身侧有弟兄姐妹能帮朕去分担,可朕,早已无人可信。”他道:“如今罗家已倒,皇后膝下无子,你与你的兄长弟弟们,不该走到生死相对的那个地步。”
看来成兴帝的确在担心着这一点。
唐绮如今手握御林军,得于姒为妻,相当于间接有了银甲军拥戴,朝中有柳阁老支撑,亲信更是一飞冲天,崔漫云在锦衣卫要职,青跃入了三法司核心,她文武都捏在手里。
成兴帝想得深远,已在疑心她。
唐绮惴惴不安,跪行一步,拉着成兴帝的袖子,道:“父皇,儿臣的确怨恨过罗氏,但从未想过为争权夺势,与兄弟们手足相残。儿臣绝没有!”
“那好。”成兴帝拉住她的手,道:“如今中宫蓄势待发,你帮朕做一件事,以表你的决心。”
唐绮目中已有泪光闪烁,成兴帝俯身,悄悄与她耳语了几句,她眸中的泪,便顺着脸颊猛跌下去。
成兴帝说:“不必怕,王路远会跟随左右,帮你成事。”
唐绮擦了泪,退出勤政殿时,看到道上来了软轿,刚停在阶下,太监去掀帘子,唐亦从轿中走出。
雨势更大了。
雷声隔在遥远天际。
唐峻临进殿前,拍了拍唐绮的肩,疑惑地问:“阿绮?你怎么了?”
唐绮回身,朝唐峻一拜。
“大哥,雨太大了,我妻前几日才受寒生了一场病,今日只怕喝不上羊肉汤了,改日吧,改日我领着她去登门赔罪。”
唐峻见她自行拿过宫人撑开的伞,孤身下阶,同刚来的唐亦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