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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第8页)

一个老仆无声地推门进来,从多宝阁暗格中取出一个乌木小匣。匣中躺着一枚漆黑的药丸,散发着苦涩的香气。

他竟然在吃“断忧散”,这么大的药丸,是会要人命的!

陈老爷手指抖得几乎拿不稳,就着茶水吞下药丸,虚弱地挥了挥手:“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把帘子拉上……”

那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完全不像出自这个平日声如洪钟的老汉之口。

我在门外廊下用了午膳,书房里一直很安静。

约莫一个时辰后,老仆才引我重新入内。此时的陈老爷面色异常红润,瞳孔放大,眼中闪烁着病态的亮光——这是“断忧散”服用过量的征兆。

“少年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给老朽讲讲吧,为何不是私怨?”我把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在我所在的通县,也接连发生数起此类案件,天庆府也有,闽西省也有,所以,必是同一股势力所为。”

“契兄,容我先扯远一点,'赤脚军'之乱,距今不过七载,'庚丑之变',血迹未干,朝堂的明争暗斗远未停止。”

我顿了顿,继续道:“你昨日提到,元阳教是新宋的毒瘤,他们和朝廷有多处利益矛盾,'肉身欢喜布施赐缘令'只是其中之一。今上早有整顿之意,但是否有人借这个机会,弄出一盆污水构陷圣上,也未可知。”我所说的这种可能性,其实也只是我内心一相情愿的想法。

隆德皇帝应当是我的亲生父亲,两次面圣,他给我的直觉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不顾身后之名,行此极端狠毒之策。

老地主皱着眉头:“虽然老夫之所为,与挂'肉身布施'直接新婚嘉禧,一样都是正夫摘红丸,可他们应该打击元阳教啊,为什么要把黑手……哦,我明白了!”他轻轻一拍书案。

我点点头:“不管何种情况,只要正夫摘元红,便成为这股力量的打击目标,以此来强调正夫大防,断元阳教财路。”

“挂了元阳教肉身布施,若想只与一个和尚行房,便要月月交钱。在我们西水县城,一次要交200文钱。乡下人交不起这个,他们只在城里收。不错,这确是元阳教的一大财源,”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地吐出来。

“说不好,是狻猊军中有人假借圣意,以肃清元阳教为名,行构陷之实,刻意闹得沸沸扬扬,好让天下人以为是圣上授意,毕竟——”我略一迟疑,“圣上继位后的两大要务,其一便是根除元阳教。”

“你说得有理,新宋二十六朝,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昏君……”他突然眯起浑浊的老眼,松弛的眼皮堆叠出层层褶皱:“你这般年纪,怎知朝堂秘辛……”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哦,对了,你还与晚雪说,你家与盛嘉亲王府有世代交情!”

我从怀中取出奏递院的腰牌,鎏金纹饰在掌心里微微发烫。

指尖在冰凉的玉牌上停留片刻——这本该是一个月后才该现世的东西,但眼前这个掌握云青铜秘术的乡村老地主,值得我冒这个险。

“此物……还望契兄莫要声张,连凝彤也不知道。”他粗短的手指接过腰牌,翻看了一会,又拉开窗帘,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居然是他娘的正三品……怪不得老子屡试不中!奶奶的!”他递还给我,嘴角扯出古怪的冷笑,“……那么,小大人,可愿为你家契兄主持公道?为我那苦命的十一娘讨个说法?!”我轻声道:“某年方十七,不过仗着祖荫,才得授此虚职,我眼下能做的,”抬眼直视他猩红的双眼,“至多是阻止更多人受害。”窗外传来丫鬟们嬉笑的声音,衬得书房里愈发寂静。

他对我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撇撇嘴,讥讽道:“你这幅推脱的样子还真像个官儿,哼哼,也罢,总算有个目标了!”

“契兄……”

“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记着:你从未与我谈论过此事!”他突然站起身,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谁杀了宝珠,我总要和他讨个说法的。”

他一面勒紧腰带一面匆匆说道:“我这就动身去嶐山县,那里和西水县都是这个令阳奇统领的卸甲军,两家苦主我都认识,再和他们碰一碰。若真是着落在这个姓令的身上,明日的洞房花烛夜,须得好好'款待'一下了。”此刻,他眼中迸射出的寒光让我心头一凛——那眼神与昨夜如出一辙,如同月下独狼盯着猎物时泛着幽绿的眼眸,冷酷中带着嗜血的疯狂。

我站起身:“这'断忧散',契兄可曾想过戒断?”此人有提炼云青铜的秘方。

如今新宋全年云青铜产量不过八九千两,却牵动着整个王朝的命脉。

若是有了他这个秘诀,说不好便是两万斤以上的产量翻番!

他缓缓抬起浑浊的双眼,药效让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小大人,你可知道?

老夫这副残躯,”他拍拍自己的大肚腩,“全靠两股精气吊着:一是闺房之乐,二是……”突然攥紧拳头,全身的骨节发出脆响,“血债血偿!”香炉青烟在他癫狂的面容前扭曲成狰狞的鬼脸。

他与管家交待一番之后,便马上开始行动。

为遮人耳目,陈老爷还特意换了装束,套了件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摘下金玉腰带,换了条寻常的褐色布带松松系着,又戴了顶闽地最常见的宽檐竹笠,遮住了他的大秃瓢,从陈府的后门乘马。

只有一个老仆在备马,陈老爷那匹枣红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也感受到主人身上散发的戾气。

我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一步:“契兄,你下午还要订婚注册……”我看他这样子,有点儿搂不住火。

“哈哈哈——”他压着嗓门狞笑,“老子若是年轻十岁,说不得便一把火烧了县衙,扯旗造反了!还管他什么劳什子注册!”笑声里透着几分癫狂,惊得牵马的小厮连连后退。

“有没有订婚注册一查便知,契兄!”

他一拍脑袋:“提醒的是!”然后扭脸唤老仆过来:“让户籍所那个姓武的来府上,只说老夫的腿受伤了,不便行动。”

我默然退后半步,却见他突然招手:“过来。”那声音竟出奇地温和,“方才老夫不该责怪于你。”他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上,“非亲非故,你能为老夫理出头绪,……这个人情太大了,”喉头滚动几下,“若真能证实是那帮畜生所为,”他俯身凑近,带着断忧散异香的气息喷在我耳畔,“提炼云青铜的秘方,老夫倾囊相授,往后如何行事,你凭良心便是。”

“你放心,我懂规矩。”

“大规矩你懂吗?老儿有两个儿子死在辽寇之手!”说罢猛地直起身子,臃肿的身躯竟灵活地翻上马背。马儿被他这一压,不由得屈了屈膝。

“驾!”

随着一声暴喝,枣红马箭一般蹿了出去。

我望着那个肥硕的身影在尘土中远去,宽大的衣袍被风鼓起,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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