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地,一群身着青绿褂子、肩背红木衣箱的大夫已经在营帐内等候着了。见到乐白回来,恍若惊起一群笼中飞鸟。众人纷纷上前把脉诊断,一时间帐内闹成一团,这会子出去一个白发老头,下一刻又钻进来一个黑发小童。杨柯和昌吉两人不懂医理,只能在边上干瞪眼,时不时地上去搭个手帮个忙。
过了几柱香的光景,乐白的伤口终于包扎完毕。杨柯也得以坐了下来。乐白视线落到她的脚踝处,关心道:“阿柯,你的脚是不是也受了伤?”
杨柯摆手道:“这算不得什么伤,过几日它自己便会痊愈。”不过是区区脚踝扭伤,实在犯不着小题大做。
乐白仍不放心,追问道:“真的不需要让大夫看看吗?我担心……”
“快别念叨啦!”话还未说完,便被杨柯拦了下来,她眉眼弯弯地挤兑道,“要是惊动了太医,往后几日我非得在榻上躺成个木头人不可,那还怎么骑马撒欢儿?”她见乐白眉间愁云未散,又打趣道,“好姐妹有难同当!你伤了手,我扭了脚,不也是一种默契。”
闲聊几句后,安顿好乐白躺下,杨柯也走出了营帐。一阵微风吹来,可她心里清楚,这风吹不散她的忧虑,更吹不走躲在暗处的阴谋。
望着辽阔的草原,杨柯不自觉地卸去了满身思绪,抬步往草原深处走去。她躺倒在柔软草甸上,青草香沁入鼻尖,像是天地酿就的安神香。她舒展四肢,任温热晚风掠过鬓角,不自觉地阖上了双眼,任意识随着草浪轻轻摇晃。再睁开眼时,夕阳已渐渐沉入地平线,心底正感怅然,忽闻一阵悠扬笛音自远方传来,如潺潺溪水淌过心间。杨柯心头微动,起身循声而去,行至草原开阔处,便望见一人静坐于草地之上。
霞光照下,伯喻一身清辉,莹白若纱,毫不刺眼,就连最后一缕日光也被这抹银白吸引过去,软倒于其身,与他缠绕相依。杨柯看得呆了,竟忘了言语,只是挪着步子向他靠近。听到她的脚步声,伯喻回过头来,一道日光打在他的脸上,更衬出他眉眼间的清冽气韵,恰似初雪覆玉,温润莹泽又暗含柔光。
杨柯背着手,半带歉意道:“我好像又来搅和你的雅兴了。”
伯喻徐徐起身:“或许我在此地,就是为了等你。”
杨柯又惊又喜:“等我?你如何知道我会来?”
伯喻微微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此时你已经来了,不是么?”话音未落,他已款步上前,眸中柔光比天边晚霞更为动人,“乐白落马受惊,你看在眼里,想来不会好受。此般愁绪,或许只有草原才能纾解。”
杨柯想起半日前的惊险,低叹道:“是啊,从前只觉得朝堂的斗争还离我尚有一段距离,直到亲眼看到乐白今日在马上险些送命……”她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这一回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危险。原来所谓的明刀暗箭,从来不会与人客气半分。”
伯喻抬手轻轻按住杨柯紧绷的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缓缓渗来,“你为乐白悬心,为无辜之人担惊后怕,这份赤诚真心,胜过任何阴谋算计。”
杨柯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一半是甜蜜,另一半却是忧愁:“可是我不够聪明,看不出他人布下的陷阱,纵使一片真心,又有何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受伤。”
她见伯喻一时沉吟不语,懊恼着不该说这些话扫了兴致,正想开口圆场,掌间忽然一暖。伯喻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住她的指尖,唇角漾起温柔笑意:“跟我来。”
忽然的触碰让杨柯呼吸一滞,温热的气息顺着指尖传递至心田,瞬间将她的不安和憋闷化作了绕指柔的甜蜜和欢喜。
她任由他牵着穿过蔓蔓青草,来到了河边,“曾经我也同你一样,想要保护深爱的人,但却无能为力。”
杨柯朝他望去,那眉间的淡淡忧思很快被眼底的粼粼波光抹去,“后来我渐渐明白,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不肯转身的执念。”
杨柯疑惑道:“不肯转身?”
伯喻并不回答,而是伸手指向了一处:“你看这山中清泉,可曾因不能劈开山岩而自轻?”杨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远处的嶙峋崖壁上,几缕素白泉水蜿蜒而下,它们虽细若琴弦,但却从未间断,“我一直以为这种细流不过是大雨过后才冒头的,难道它们一直都在?”
伯喻颔首道:“它们一直都在山崖中静静流淌。经年累月,最终在崖底凿出了一道水痕。”
杨柯凝神看去,那崖底果真有一道青灰色的沟壑,在暮色里泛着晶莹的光泽。她惊讶地望向伯喻,伯喻接过她的目光,深沉的眸中露出了笑意。
“人和水似乎是相似的。”杨柯伸手接过泉水溅起的水珠,凉意顺着掌心漫上心口,“我娘总笑我是块实心木头,空有仗义的心,却没半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垂眸摩挲着衣角,“虽然我爹会安慰我,说我是‘水利万物而不争’,可我知道,娘说得没错,和那些聪明人相比,我能拿得出手的不过是股傻劲儿罢了。”
伯喻蹲下身,引着她的手浸入河流,“《诗经》说‘泾以渭浊’,可你看——”他挥手撩开浑黄水面,而后掬起一抔水,水质清澈如琉璃,“泥沙自会沉淀。就像你护住乐白那刻,不也用赤诚之心,让算计都落了空?”
杨柯还是拧着眉摇头:“可我总是想不明白,这世上谁不是攥紧算盘过日子?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来争去,连顺手帮衬他人都嫌麻烦,还谈什么不争?”她垂首喃喃,“这种话总归是用来教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