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很快就收到了这封自称是从长安过来的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他让周围官员退下,随即自己在办公的署厅之中,将这封用蜡封好的信打开。
“渤海郡王亲启:”
“朕沉疴缠身,药石罔效,恐大限将至。。。
终南山的雷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未落下一滴雨。那万千答心花在风中轻轻震颤,花瓣如耳廓般微微张开,仿佛正倾听天地间最幽微的回响。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启唇谷的“言碑林”上,石碑表面湿润如泪痕,字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长安城内,紫宸宫尚未开启朝会,皇帝已起身踱步至御花园。他手中捧着一卷新呈上的《童言监月报》,目光久久停驻在一页记录上:一名六岁孩童,在“儿童言室”中首次说出“我梦见爹爹打我”。其父原为九品小吏,闻讯后当场跪地痛哭,自陈酒后失德,愿辞官赎罪。地方官未加惩处,反令其每日陪子读书半个时辰,并赴“悔语堂”接受言语疏导。
皇帝合上卷册,仰望天空。昨夜无雨,但他心中却似有洪流奔涌。他知道,这并非天象异变,而是人心深处长久压抑的震颤终于传导至天地之间。太平若在,定会说:“那是千万人同时开口的声音。”
此时,柳明远拄杖而来,衣袍沾露,神色凝重。“陛下,昨夜终南山上,有道士奏报,说见一道银光自绿蘅碑前升起,直入云霄。守碑老卒称,那晚风静树止,唯独碑前铜铃自鸣三十六响??恰是当年绿蘅进宫救公主的年岁。”
皇帝默然良久,轻声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话音未落,内侍急步来报:岭南“寻音司”再递密信,此次并非遗言,而是一份活人口述录。讲述者是一名百岁老妪,曾为慈音庵杂役。她说,火灾那夜,并非意外走水,而是有人纵火灭口。当年太后欲除绿蘅党羽,借“疯尼惑主”之名,将庵中二十七名懂得“心语术”的女子尽数焚杀。唯因绿蘅早被召入宫中,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们不是死于火,”老妪泣道,“是被人从里面锁住了门。我听见她们喊‘我们只是想让人说出来’……可没人来救。”
皇帝的手微微发抖。他忽然想起幼时随母后游幸慈音庵的情景??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看见一群女子围坐诵经,声音低柔如絮,却让人心神安宁。母后冷笑一句:“这些女人,专教人说不该说的话。”三日后,庵毁人亡。
原来,沉默的种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埋下。
他当即召集群臣议事。殿上争议激烈。宰相李元度直言:“此事牵涉先帝旧政,若追查到底,恐动摇国本。”御史大夫则怒斥:“难道要让今人替古人赎罪?”
唯有刑部尚书出列跪奏:“陛下推行‘心政’以来,百姓敢言、官吏知惧,皆因信一字:真。若今日因忌讳而掩真相,则此前万语千言,尽成虚妄。”
殿内寂静。皇帝缓缓起身,取下腰间玉佩,掷于阶前:“此佩乃先帝所赐。朕今日以它为誓:无论真相出自何人之手,无论牵连何等权贵,凡隐瞒者,同罪;凡说出者,赦免。我要让天下知道,大唐不惧真相,只怕无人敢说。”
诏书既下,全国震动。三个月内,各地“言语堂”收到口述材料逾八千件,其中涉及冤案、贪腐、家暴、军中隐疾者不可胜数。更有边镇老兵联名揭发,三十年前一场大捷实为谎报战功,阵亡将士名录竟有半数为空名。朝廷未加压制,反而命史官一一核实,补录入忠烈祠。
与此同时,“国际言语使团”迎来第二次“共述会”。吐蕃使者带来一位盲眼女巫,她在雪山上独居二十年,靠倾听风声预知灾祸。她说:“你们唐人现在说话太多,但还不够痛。真正的言语,要从伤口里长出来。”
日本遣唐使献上一幅画卷:京都郊外一座“静语亭”,亭中一人伏地痛哭,对面坐着陌生僧人,闭目倾听。题跋写道:“此人乃当朝大臣,每夜乔装至此,诉说平生愧疚。三年来,未改其志。”
皇帝观画良久,提笔在卷末添一行字:“治国如疗疾,病在腠理,敷药可愈;病入膏肓,非刮骨不能活。今吾邦以言语为刀,剖心见诚,虽痛犹荣。”
这一年冬至,首个“安心帐”记录送达长安。皇帝亲自拆封,逐页阅览。其中有戍卒梦见母亲唤其乳名而惊醒大哭;有将领坦言曾因嫉妒同僚而故意延误军情;还有一名年轻士兵写道:“我害怕打仗,但我更怕回家后发现没人等我。”
他在最后一页批道:“朕皆听见。尔等非懦弱,乃真实。明年起,‘安心帐’不限边军,凡为民服役者,皆可设帐倾诉。”
春来之时,启唇谷再次花开如海。今年的答心花竟开出双生并蒂之形,花瓣中心隐约浮现细小纹路,酷似人唇开合之态。农人惊以为神迹,纷纷焚香祭拜。科学家郎中令率队勘察,最终得出结论:此花感应声波振动,长期处于高频言语环境中,基因发生微妙变异。
消息传开,民间兴起“言语育花”之风。父母每日对幼童说话,视为种德;夫妻争执后必共赴花前忏悔;甚至囚犯临刑前,亦准许在谷中说完最后一句话,方被执行。
某日,一名死刑犯被押至谷中。他曾弑兄夺产,隐匿多年,直至内心崩溃自首。行刑前,他对满山花朵喃喃道:“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为了钱……我是觉得娘总偏爱你,连她临死攥着的,都是你的手……我这辈子最恨的,是我其实一直盼着你能原谅我。”
话音落下,一朵硕大的答心花突然绽裂,从中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片,上书两字:“宽恕”。
围观百姓无不落泪。执行官暂停行刑,上报朝廷。皇帝阅报沉吟片刻,特赦其死罪,贬为“赎言旅”苦役三年,并命其每日向百人讲述自己的罪与悔。
岁月流转,又逢三年一度的“全国言语大会”。本届主题为“未完成的对话”。无数普通人登上高台,面向全国讲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