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上海
信读完时,已是傍晚。
天色压得低沉,像是要落雨,东风从窗缝灌进来,吹乱了桌上的香料账页,也吹皱了她本就不安的心绪。
桌灯未点,屋子里昏暗一片,只有那封信——那封带着少女笔迹与糯米浆味道的信纸,在阴影中亮得近乎柔和。
蔚青将信折好,放进抽屉,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坐了一会儿,盯着那抽屉出神。
这些天来,她一直陷在一团沉闷的漩涡里。
东和商社的货单一张张送来,香料库存像积水一样堆着不动,账本上的数字越来越难看,连那位素来支持她的王伯,近日说话都带上了几分含糊。
有人开始低声说,是不是要换条路;有人说,合作也未必不是条生路。
她压住一切情绪,日复一日地翻账、见人、试香料,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差分毫,可就是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越来越像捂久了的湿布,发着闷气,又无处挥洒。
——直到这封信。
那些夹杂着馄饨味、街巷风和落日光的字句,就像是从上海吹来的一阵风,把她心底那口蒙尘的井盖轻轻掀开了一点。
“她真的在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啊……”她喃喃道。
这一刻,她忽然想找个人说话。
不是在账房,不是在货号,不是那些日常生活里需要小心翼翼分寸拿捏的地方。
而是一个可以安静坐下来、不用解释、不用防备的地方。
她拿上抽屉里的信,披上外套,拿起雨伞,脚步轻巧地穿过廊下,掠过微湿的青砖地面,越过一盏昏黄的光,在夜色中轻轻敲响了梁悯初的门。
她在门口等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上次站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呢。她想不起来了。
“谁?”门内传来一声温和的询问,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静,像是从书页间飘出来的音节。
她顿了一下,说:“是我。”
门后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咔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梁悯初探出身来,一身居家的素灰布衣,眼神里带着刚从书页中抽离出来的微微惊讶。
“蔚青?”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
她抬起手,举了举那封信,脸上浮起一丝勉强的笑:“罗简寄来第一封信,我觉得你应当想…知道…”
梁悯初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没有多问,只温和地侧身让出一条光影斜斜的路。
“进来吧。”
她走进去的时候,他顺手把门轻轻带上,动作一如既往地克制、安静。她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走,进了他的书房,屋内灯光柔和,书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小册子,墨迹未干,笔仍横在一旁的砚台上。整间屋子带着纸张、墨香与夜色混合的清冷气息。
她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他回以一笑,眼神温润,仿佛从来没有将“打扰”两个字当真。
她在靠窗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还轻轻握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一只漂洋过海的小灯笼。
他没有追问她更多,只是温和地搬来书桌旁边的椅子坐到她对面,一如既往地等她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