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静得像科举前的考场,只等一阵锣一敲,风暴便要开始。
陈蔚青站在镜前,慢慢扣好风衣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穿了一件浅灰风衣,鬓边略施粉黛,不浓。她望着镜中那张略显清瘦的脸,忽然轻声道:“我来,不是来听你们报价的。”
她顿了顿,又缓缓重复一遍,像是在给自己背诵台词:“不是来听你们报价的。”
门外脚步声近了,是阿凤:“小姐,车已经备好。”
她点点头,转身下楼。路过前厅时,父亲正站在楼梯口,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从上一步步走下来。
“我不送你。”他说。
她停住脚步,轻轻点头:“我知道。”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朝她摆摆手,挥走一个早已懂事的孩子。
庭院门口,汽车静候在晨雾之中。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沉静的面容,也映出后头隐约露面的老账房王伯、季老,以及几个熟识的老面孔——他们站在门内,没有送出,只默默望着她上车。
轿车缓缓启动。南州的街道刚刚苏醒,街口的早点摊还未起火,街边的桂花却已经开得缤纷,一阵秋风拂过,香气扑鼻。
她抬头,看见车窗外的天色泛起微亮。今日是个晴天。
车停在南州市政商会宾馆正门时,东和商社的车也刚好停下。
那辆车上走下两人,一名日籍翻译,一名身着黑色洋服、佩细边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神沉静,神色带着不动声色的算计。陈蔚青几乎是一眼就明白,他就是东和派来此地的负责人——藤原。
陈蔚青迈步上前,朝对方颔首致意:“陈家代表,陈蔚青。”
藤原微笑致意,语气温和,说了一段日语。旁边的翻译板着脸翻译到:“这是我们东和商社南州事务部部长,藤原诚一。”
几人并肩进入谈判厅。厅内桌案两侧早已备好椅位,一方坐陈家代表,另一侧坐藤原与他的翻译。
落座后,茶水奉上,藤原先微笑开口,翻译官也冷冰冰地翻译道:“此次前来,并无别意。商社上下对贵方百年字号,素来敬重。如今局势多变,望两边能携手并进。”
藤原话音刚落,便缓缓抬起茶盏,眼神却没有落在茶水上,而是盯着蔚青,笑意未褪地补了一句:“听说陈小姐年纪尚轻,却已接管家业,当真让人佩服。”
翻译将这句话缓缓说出,语气中刻意保留了那一丝不咸不淡的意味。
“我见过许多东南的女掌柜,论沉稳、识局、善断,往往都不如她们的父兄。”他又啜了一口茶,微微一顿,“不过也无妨。如今讲究新时代女性崛起,陈小姐能坐在这里,便已胜过许多人了。”
这番话,说是赞美,实则刀锋暗藏。
桌上那盏琉璃灯的灯焰微微跳动了一下,恍若无声地提醒着蔚青:火已经烧到桌边了。
她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了一瞬。第一次与外商正面交锋,不是模拟,也非账房演练,而是一场坐了“看戏之人”的真实战局。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直,脑中闪过一念:是不是哪里准备得还不够?
她忽然想起昨夜的电话——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黎婉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而那封信,那封来自上海、从街头的嘈杂与馄饨香气里飘来的信,也贴在她胸口最近的地方。
再往前,是母亲轻声说出的那句:“你比我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