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黑,没有灯,听到他回来的动静,那个人露出一口白牙。
看起来不像有敌意。
因此李知微只是把袖中藏书往里掖了掖,止步肃声:“谁在那里?!”
“李兄,你可回来了!”姚时止标志性的,带着一点吴音的大嗓门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飞扑,“我快渴死了!”
李知微任他扑在怀中,八风不动:“宵禁了,你还没回家?”
“这儿就是我家啊。”
“这儿?”
姚时止站起来,拍拍衣服,亲热地对他拜一拜:“我早失怙恃,也不是永乐人,在此无恒产,学正说我可以住在这儿,就在你对面,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请多指教。”
月悬穹顶,李知微这才发现裴见濯——曾经属于——的房间打开散风,有了第二个人的痕迹。
空白僵化一瞬,他才举动脚步,缓和声色:“可惜我回来晚了,不然也好帮你整理。”
“我还有一半没整出来,不过学正和我说这里入夜了不能点灯见火,我就只能囫囵收拾个床铺出来睡觉。啊呀,先别说这些了,知微,我真的好渴,你家里有没有水?”
月光隐隐勾出他一个轮廓,侧身站着在房门口,示意李知微开门。
锁放哪儿了?
他方才有没有偷偷进去过?
心念神转之间,李知微笑道:“那儿有桶。”
“桶?”姚时止没反应过来。
李知微轻松自若:“我房间没水,渴了就去井里现打。”
姚时止道:“可那是生……”
他没说完,李知微对他一笑,提起衣摆走入房间,姚时止在井边踌躇许久,最后吱呀一声,窗户开了,李知微半倚台边,月光晒进去。
款款注视下,姚时止咬牙,用绳子缠住木桶往下取水,桶刚下沉些许,绳结就因为没系牢松开,姚时止一看不好,扑在井边,双手并用向下捞去,想要抓住提手——
啪嗒!
姚时止向后跌去,木桶和水一起被他抱在怀中。
湿漉漉的,袍袖往下滴水。
月亮笑了一声,窗纱落幕,映出一段秀美曲颈,几缕碎发如蛛丝,渐渐地,蛛丝扯断,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李知微坐在床上,环视自己的房间,很晚了也没有睡着。
这房子不好,冬天冷,夏天热,外头下大雨这里下小雨,外头烧烤这里蒸笼,可他的确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誓一定要读很多的书,做很大的官,高床软枕、金尊玉贵,他要学习韩信,他要给漂母——孔明达那时候还没卸去学正职务,他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千金,同时,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他也要给他们好处,让他们永永远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发誓要离开这里,最后,也只有这里接纳了他。
现在不行了。
最后一丝空间也被榨干。
他不知道姚时止是谁,这人说的每句话也许都是假的,甚至他根本不是姚思廉的后代,这只是郑学正安排他进入昭文院的一个借口,喝水必须煮开的世家公子——他知不知道热水是一味良药?
李知微垂头,月亮一点点滑落,他没睡着,摸索出一支蜡烛看书,这是违禁物品,如果姚时止还在监视他,立刻可以举报,他会被赶出去,一了百了,他不想干了,太危险,身体悬空,脚步轻飘,在这之前他参加过最大的竞争就是抢鸡腿,粗俗、野蛮,用二两唾沫战胜一切,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令人恐惧,像水底的藻荇,悄么声缠绕。
可太阳爬上来,天亮了,他又是一位父亲。
善思还在等着他。迷迷糊糊的,他背完最后一页,筋疲力尽,又想到菜花蛇一样的裴见濯,在裴宅的那个夜晚,他俩一起睡,房间太冷,李知微打了个寒战,见濯撤掉冰盆,背上微微发汗,李知微拿了把扇子给他扇风,手腕晃荡。
在付出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甚至想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