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方才一事,兰涉湘心绪难平,苏锦绣见她不安,便留她同宿,也好近身宽慰。
烛火荧荧,将茜色帐幔晕成一片暖橙,两个少女肩紧相贴,仿佛窝居于这一方小小床榻,能暂避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
兰涉湘终是卸下防备,敞了心扉,缓缓道尽自己的过往。
她原是京中四品秘书监兰氏次女,幼时因禀赋孱弱,家中请了高人算命指点后将她送往城外玉真观,托付给道姑教养,兼习岐黄之术,只在及笄日归家过一次。那道姑待她视如己出,晨昏照料、悉心授业,兰涉湘也早将其认作养母,原以为此生便在关中伴着晨钟暮鼓、药香书卷安稳度过。未料半年前,兰家忽遣人召她回府,究其缘由,竟是已替她定下一门姻亲。
苏锦绣听得眉头微蹙,停了手中的绣针,忙追问:“竟有这等事?定的是哪家的亲?对方人品如何,你可知晓?”
兰涉湘声音又低了几分:“是三品司农寺卿之子。司农寺掌着天下农桑、仓储与屯田之事,家父说这是实职肥差。可我连那人面都没见过,只听府里下人提过一句,说那公子素来体弱。”
“其实我也知晓,那联姻之人未必是豺狼心性,嫁过去也不至就会沦于鸡飞狗跳之境。”
“可我这般抵拒……”
话音戛然而止,兰涉湘垂眸,颊边飞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苏锦绣见她这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眼底顿时浮起探究的笑意,随手将绣妥的青缎靴搁在榻边矮几上,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哦?这话里藏着话呢……你莫不是早有中意之人,暗萦心曲了?”
这一捏一问,直教兰涉湘的脸涨得如熟透的樱桃,声音细细:“是……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君子。”
“品貌若何?家世几何?”苏锦绣凑得更近了些,连烛火都似被这热络烘得更亮,“改日若得见,你指与我看,我替你把把关,看配不配得上我们人美心善的涉湘。”
兰涉湘咬着唇,指尖轻轻划着锦被,缓缓道:“我也不知他是哪家的贵胄……只看着便是一派端方雅正,上月我在医馆遭逢纠葛,幸得他途经援手,事后还亲笔题了短章相赠,字如其人,隽秀温朗……”
“竟有这等风雅事!”
苏锦绣本就嗜闻轶事,此刻听得兰涉湘细说前因,那点八卦之心顿时如添了薪的炭火,熊熊燃了起来。
她当即指尖在锦垫上轻点,带着雀跃逐条擘画起来:“既是这般,你且说上次遇着他是哪个时辰?往后每日此时都去那处转一遭,总有再遇之理!先摸清他的家世来路,若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再设法让你们多些交集,岂不比坐待强?”
兰涉湘被她这副雷厉风行的模样说得颊上绯红,忙伸手轻拽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几分嗔怪:“哪有女儿家这般主动谋算的?传出去岂不失了矜持。”
“如何不能?该出手时就出手,总好过错失良缘!”苏锦绣挑眉,语气里满是理直气壮,“届时若真难成,我便让阿钦寻个麻袋,直接将人给你套回来,倒省得费这许多周折!”
话音落时,两人都忍不住笑出声,不过也只当是闺阁间的戏言,没半分当真。
可这笑意尚未散尽,苏锦绣忽然蹙眉攒额,面色霎时褪尽丹霞,腹中陡起一阵锥心掣痛,宛若细针密刺,疼得她蜷起身子,往床榻内侧缩去。
兰涉湘见状忙倾身凑过去,伸手便要替她诊脉:“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怎的突然这般模样?”
苏锦绣咬着唇,缓了片刻才摆了摆手,强作轻松:“不妨事,不妨事。我想起日子,原是癸水至了,老毛病了,歇片刻便好。”
话虽强作镇定,她额角却已沁出冷汗,往日嫣若丹蔻的唇瓣,此刻也只剩一片霜白。
兰涉湘见她这模样,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掀了锦被起身道:“我去灶上给你煮碗姜枣红糖饮,再蒸一盅当归羊肉羹,这可不能硬撑。”
兰涉湘指尖慌乱地勾着鞋尖踩稳,谁料掌心刚推开门板,眼前竟陡现一道身影。
修伟玉立,黑眸沉沉,月白长衫沾着夜露的潮气,竟不知他已在廊下静立了多久。
闻时钦见她出来,先是颔首致意,随即轻轻提起左手的乌木食盒。盒盖缝隙间袅袅飘出暖雾,裹着甜润的温补气息,右手则端着个裹了锦布的汤婆子,触手便知是暖着的。
他将东西递过来,声音温沉:“劳烦兰姑娘。”
兰涉湘会意,忙伸手接过,触到食盒外壁的暖意,便掀开一角去看。
里面竟妥帖置着姜枣红糖、当归蜜膏,还有一盅温着的牛乳燕窝,皆是女儿家癸水临身时最宜的养身之物。
他竟这般心细如发,连阿姐的月信日子都记得分毫不差,比她这个密友还要周全。
闻时钦又往室内望了一眼,眸里凝着几分担忧,却未入内,只道了句“不扰你们闺中叙话。”便走了。
兰涉湘端着姜枣红糖水递与苏锦绣,又将裹了锦布的汤婆子轻置于她小腹处,见苏锦绣小口啜饮着糖水,面上终于多了几分活色,这才稍放下心。
“你们近日到底生了什么龃龉?可叫我真看不懂。”兰涉湘终是按捺不住,轻声提起。
苏锦绣啜饮糖水的动作蓦地一顿,垂眸凝视着碗中晃漾的红糖絮,声音含糊:“琐碎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