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教授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咱们班的两个女孩子,一个特别聪明,一个特别用功,都是我从别的系挖过来的。”
何娉婷不敢说不想学物理只想挣大钱的事,怕王教授听了失望。
赫连萧也坐在她们班上旁听,他不笨,也肯用功,王教授破例让他参加期中考试,也考了89分。何娉婷问他为什么来学量子力学,“所有这些课里面,最难挣钱的就是它了,简直一点帮助也没有。”赫连萧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原子弹?”
见二人都摇头,赫连萧说道,“是我在最新的科技杂志上看到的,德国的科学家已经发现了铀原子核裂变现象,利用核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制造武器被证明是可行的。假如咱们国家有了原子弹,只要在东京投下一颗,日本就会投降了!不,不能投在东京,炸死了天皇,没人念投降书了。可以投在京都,或者别的大城市。”
何娉婷焦急地说道,“那假如德国先发明了原子弹怎么办呢?”赫连萧说道,“这是一场生命的赛跑,就看哪个国家的科学家更快了。我打算修完你们物理系的专业课,然后去美国读博士,学习怎么制造原子弹。”
兰甫问道,“这要怎么去?”
赫连萧就把申请的方法等全都和她讲了,又说道,“咱们一起去罢。想读书的读书,想挣钱的挣钱,彼此还能有个依靠。”
何娉婷摇头道,“我不去美国,美国人歧视中国人,在美国我挣不到大钱。”兰甫也不敢想象。赫连萧说道,“只等收到那边的offer,你就可以去申请签证,然后买船票,去美国了。你这么喜欢读书,总不可能大学毕业就不读了罢?你有勇气逃婚,有勇气逃离章家,怎么没勇气去美国呢?何况我还会在美国陪你。”
兰甫有点不敢相信,“果真这么容易?”赫连萧道,“你要一件件去做,就真的这么容易。兰甫,咱们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这一点点麻烦都怕了。”王教授也极力赞成,并且答应给她们写推荐信。兰甫于是也下决心要去美国读研究生。赫连萧给她讲了许多美国的风土人情,“我爸爸专做和美国的生意,常年都在美国,我也随他去过美国。我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我们中国人能像美国一样,人人家里都有冰箱,随时都可以吃上冰淇淋。”他爸爸和张百万是亲戚,这一点他已经告诉过兰甫了。
兰甫笑道,“我只希望什么时候中国的电影院能够像你说的纽约的电影院那样,用上AC就好了。”
赫连萧说道,“我要去的是纽约市,你也去那里。我带你去有AC的电影院看电影,咱们喝冰可乐。”
赫连萧和她讲了好多在美国的见闻,“美国的出租汽车都是跑着等客人的,你在路边招一招手它就停下来,跟咱们的东洋车一样。美国还有在地底下走的电车,要走好长好长的楼梯下去。美国的冰淇淋特别舍得放奶油,吃起来格外香甜。”这些也说得兰甫心动,只想赶紧毕业,和赫连萧一起去美国,领略异国风光。
他们二人因为商量去美国读博士的事情走得近了,还结伴去旁听英语系的课程,何娉婷就有些落单。吕斜斜看在眼里,对何娉婷说道,“要你不争取,被别人抢走了罢。”何娉婷并不以为意,“我是要挣大钱的人,旁的事情我都没放在眼里。”
英语系的老师多打印了两张期中考试卷,准许他们两个参加考试,赫连萧考了94分,兰甫只得了36分。拿回来试卷,赫连萧生怕兰甫不开心,也不好露出得意之色,反而还拿话去打趣她。兰甫说道,“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要去美国。中国虽然在打仗,毕竟是我的祖国。之大也很好,我留在之大读硕士,或者毕业后去社会上找事做,我看都很好。”自知没有学英语的天赋,从此英语角去得也不勤了。何娉婷喊她去,她就要何娉婷和赫连萧一起去,自己留在宿舍里翻红楼梦。被吕斜斜看在眼里,又故作高深地问她道,“被何娉婷撬走了罢?她早就看你们两个走得近不痛快了。”兰甫只是笑道,“他们两个人聪明,学什么都快。我脑子笨,就不去凑热闹了。”
马上又得知日军在广西北海登陆,宜水形势吃紧。学校要迁往阳州省,目的地是清合。假如说兰甫原本对陶三勇还有什么感情的话,这一次次地迁徙中,那点感情也不复存在了。何娉婷问她还想不想陶三勇,她说道,“倒也不是恨他,只是感觉像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一路上仍旧有日军的飞机在追赶,他们时不时就要躲警报。吃得不好,大家营养跟不上,气色都很差。前线没有好消息,士气也不鼓舞。有些老师和同学就这样永远地留在路上了,他们的家人都还不知道,还在等着他们回去。
这个冬天是兰甫度过的最难熬的冬天,他们昼夜颠倒躲避日本的追击,吃不好睡不好,脚永远是冰冷的,穿在脚上的袜子永远是湿的。大三上学期的课只上了一半,兰甫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加上何娉婷的讲解,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初步的物理图像,他们还没有到清合。大家都在想,等清合也待不了了,下一步又是去哪里呢?中国不受战乱的版图在一天天缩小,等面缩成一个点,中国也就不复存在了。到时候他们这一帮人,难道要在日本人的治下当奴隶吗?
进阳州省后他们休整了几天,班上有两个男生办了休学,准备去参军。全班同学凑份子请他们吃饭,回宿舍的时候兰甫和何娉婷眼睛都红红的。忽然收到通知,大家紧急集合,马上出发。兰甫随意地把东西塞进小箱子里,衣服和铺盖打了个包背在背上,就出发了。她的箱子里掉出来一张纸,只有吕斜斜发现了。吕斜斜把纸捡起来,本来要喊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又小心地将纸收了起来。
这一走就到了五月,大三一年几乎没有上课。暑假补课,赫连萧请假去重庆考试。这几天兰甫和何娉婷结伴出入,何娉婷说道,“赫连不在了,好像你也变得闷闷的了。”兰甫吓一跳,条件反射地说道,“怎么会呢。”何娉婷说道,“总看你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功课做得比平时慢,连饭也吃得少了。”
兰甫闻言大惊,难道她果真对赫连萧动了心?何娉婷又问道,“你的陶公子回日本之后,你有没有吃不下饭呢?”兰甫说道,“好像没有。如果吃得少了,杨嫂会说的,记得当时她没有说我。”何娉婷笑道,“那恭喜你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看赫连挺不错的。你们将来一起去——”兰甫说道,“去美国读书是个稀罕事,岂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何娉婷问道,“你果真不打算去美国了吗?”
兰甫苦笑道,“英文考三十六分,去美国当聋子哑巴吗?”
何娉婷怕兰甫闷坏了,妇女识字班一开始报名就拉了兰甫过去。组织识字班的老师认识兰甫,笑道,“馆阁体来了。”
这次识字班里有一队祖孙三人: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还有她的妈妈和奶奶。黄奶奶其实也才四十几岁,和大娘子差不多大,看起来比大娘子长了一辈,倒像是秦老太爷的同龄人。孩子妈妈叫刘小凤,她们都叫她小凤姐。小凤姐善交际,一双嘴巴能说会道,才上了没几天课,已经和班上其她妇女们打成一片。她放了脚,穿一双半大的布鞋,告诉大家,“她们教我们放脚,拿一根绳子绕过大脚趾,往脚背上拉……”说着脱下鞋子给众人看。兰甫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触目惊心:结成硬块的老茧,鱼鳞一样翻开的死皮,扭曲的骨头,凸出的关节,令人不忍多看。
小凤姐倒是毫不介意,问道,“章先生,教我们放脚的也是你们之大的学生,也姓章,你认不认识?”兰甫笑着摇头道,“之大有一千多个学生,我未必个个都认识,何况也不知道是哪个章。”
小凤姐奇道,“还有几个章?”
兰甫于是在黑板上写下“章”和“张”两个字,“一个叫立早章,一个叫弓长张。”
小凤姐扭头问她的一个姐妹,“张引娣,你是哪个张?”她不知道,只能笑着摇头。小凤姐叹道,“人不识字呀,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又拉着她的女儿,说道,“咱们家姓杨,杨家将的杨。”叹了口气,又说道,“长到七岁了,连个名字都没有。”说罢看看兰甫,又看看何娉婷,“两位先生读书多,不如给她取个名字罢。”
何娉婷想到自己的名字被吕斜斜说像妓女,不好开口,只推兰甫,说道,“章先生读书多,问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