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民居内,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颗粒感。
窗外,姑苏城的天色并未因时辰推移而明朗,反而愈发阴沉,灰暗的云层低垂,仿佛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之上,透不进一丝活气。
寒风从破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吹得墙角厚厚的蛛网瑟瑟发抖,也吹得秦卿许心头那点残存的暖意荡然无存。
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背脊被粗糙的土坷垃硌得生疼,目光却死死锁在对面闭目养神的云初见身上。
玄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沉凝,如同凝固的夜色,下颌那道涂抹了药粉的红痕,在灰败的背景中刺眼得像一道未愈的刀疤。
昨夜的血腥搏杀、庙会上老汉枯手的推搡、初霁惊恐蜷缩藏糖的模样。
一幕幕在脑中翻腾、碰撞,最终凝结成一个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疑问。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响,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陛下。”
云初见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栖息在枯枝上的蝶翼被风惊扰,却并未睁开。
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在晦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深重的疲惫,仿佛承载了整座姑苏城的阴霾。
秦卿许看着这张脸,心头的疑问如同藤蔓缠绕,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江南道转运使蒋同,连同其党羽,盘剥百姓,中饱私囊,证据昭然若揭。”字句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试图激起波澜。
“陛下既已查明其罪,何不即刻启程返京将此等罪证呈于朝堂,下旨严办,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顿了顿,语气里那份急切和不解再也压抑不住,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留在此地,凶险万分,昨夜刺客便是明证。”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久陷此龙潭虎穴,江南道官场盘根错节,蒋同不过明面棋子,其背后势力深不可测,陛下孤身在此,无异于……”
话语在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质问的回音。
他紧盯着云初见,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能驱散他心头迷雾,让他明白这近乎自陷绝境的理由。
云初见依旧闭着眼,仿佛沉睡,又仿佛只是不愿面对这直白的诘问。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恢复成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
那沉默的姿态,像一堵无形的墙,将秦卿许的焦虑和不解隔绝在外。
秦卿许看着他这副沉默回避的姿态,心头那股被忽视,甚至被轻视的感觉如同毒藤般疯长。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正欲将胸中积郁的忧愤和不甘再次倾泻而出。
就在这时,云初见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琉璃,清可见底,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浑浊与沉重。
此刻,它们没有看向秦卿许,而是投向窗外那片阴沉沉、仿佛浸透了水汽、随时要塌陷下来的天空。
灰暗的天光落在他眼底,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江南道。”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压垮人心的重量。
“饱受洪涝灾害,百姓苦不堪言。”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灰暗厚重的云层,投向更遥远、更汹涌、更令人心悸的所在。
那眼神里,不再是庙会上面对蒋同伪善时的锐利锋芒,也不是昨夜搏杀刺客时的冰冷杀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的忧虑。
“在离京的几日前。”他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让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钦天监的人告诉朕,立春时的长江下游,涨水足足三寸有余。”
“立春涨三寸?!”
秦卿许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尖狠狠刺中,他几乎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瞬间涌上的冰冷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