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被圈圈珠串或镯盖住的地方终于露了出来。“你看,”郑芷轻声说:“这是我的生父留给我的东西。”
那是一条几乎割开手腕的长疤。
长疤丑陋,边角粗糙,像条褐色的肉虫般趴在郑芷手腕上,凹凸不平。郑芷缓缓摸过去,经年之后仍有鲜明的痛觉。
郑芷说:“我小时候填家庭情况,父亲那一栏永远空着,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我爸死了。老师真的信了。直到五年级有次开家长会,我妈有事,我爸去了,醉醺醺地去,知道自己的死讯之后,再酒气冲天回来把我打了一顿。”
“我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我妈不离婚,长大后才明白她是为了我们,但我只是明白了,并不理解。因为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宁愿我爸死了。”
郑芷笑了。“但我不怪我妈,也不怪我姐。”郑芷补充:“或许曾经怪过的。”
“我妈赚钱,我姐听话,只有我不认输,最不服管教,总和他对着干,所以我也老被骂。我不喜欢他喝酒,骂脏话,偶尔动手打人,但她们总说,忍一忍,忍一忍。等我长大就好了。”
“事实证明,没有好。”
卢答听到这里,才轻声说道:“人们总以为,退一步会让事情变好。但这很难,因为不做改变的话,沼泽不可能变成湖泊。”他不评判任何,只是简单称述自己的想法。
“我埋怨我妈为什么不离婚,埋怨我姐为什么一忍再忍,赌狗一回来,我就骂他。那会我高中,学校难得放假。他赌输了喝得醉醺醺,回家砸杯子,我睡一半被吵醒,让他滚出去,我们两个吵了起来。”
“情绪太激动时,捡起地上碎片互相捅,我记得他大腿上血水柱一样冒出来,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双双进了急诊,等我再醒来,我手上就多了一道疤。我姐红着眼睛说不忍了。”
“我和我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一个只知道往前跑,一个跟在另一个人身后。”
“我反抗他,我学自己喜欢的专业,最后找不到工作,回来帮我姐。在这个小城市里,穿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一直觉得自己勇敢。”
郑芷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笑那个天真的自己:“后面才发现,其实我姐一直在给我托底。她负担了我的学费,给我找了工作,骂走嚼舌根的人。”
郑芷神色渺远,陷入了回忆里:“小时候,我妈很忙,都是我姐照顾我。她长得慢,比我大不了多少,小豆丁一样,却踩着凳子给我做炒饭吃。”
“我小时候很爱哭,我一哭,我姐就拿她攒的钱去给我买好吃的,那种老式蛋糕你知道吗?我可爱吃那个了。”
“只买一个,我姐自己不舍得吃,都让给我。可笑我当时还真的以为是她不喜欢吃,直到有一次我看见她把袋子里的蛋糕屑倒在掌心。”
郑芷已近哽咽:“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会永远对我姐好,我会保护我姐。”
“所以……我姐就是这样顾虑重重,她习惯照顾所有人,所以一直紧抓不放。她总担心童童会步我们的后程,太擅长忍耐,或太擅长反抗。她希望替童童把一切安排好,让童童少吃些苦。”
“但孩子总要长大的,”卢答轻轻道:“外界的风、霜、雨、雪,总会吹到她身上。最重要的是,她想毫无顾忌地飞。”
郑芷笑了声,突然问:“是她还是他?”
“都是。”卢答落落大方,撑着手笑:“你代入萱姐的立场,我代入童童的立场,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不是这样的,”郑芷反而笑了:“你和童童还真的都只是孩子啊。保护欲出自恐惧,而对失去的恐惧,归根结底来源于自身的软弱。”
“反抗是我的懦弱,接受是我姐的懦弱,我们都是胆小鬼。”
卢答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如同被敲了一闷棍。他不再说话,沉默地听着,听着她说完那个故事。
*
“我的故事讲完了。”
“那你呢,”郑芷问,掩盖住脸,带着些疑惑和好奇,也有伤神,“你是一直这样吗?”
你是一直这样勇敢、这样坚强,能消除一切不安因素,给人带来温暖的吗?
你是一直真诚而执著的吗?
你的懦弱,又是什么?
泪水盈满了郑芷的眼睛,所以她看不清卢答的脸。天台暗处,灯光被截断大半,谁的面孔都模糊不清,闪烁的光浅浅渡在卢答脸上,照出了一丝透明的冷意。
不知何时起,卢答的脸就绷着,笑意散去后,他有一张冷水的面孔。是从来只在别人的镜中看见自己,因为拥有太多而难以舍弃任何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