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舞池建造独具匠心,中间设十字形舞台,余下四端皆为莲花池,水气涳濛,风莲窈窕。桓清与起身接过古琴,步至舞池一端,与行歌相对,待她起调。
琵琶数声起,池上水氤氲。行歌所奏是数年前风靡大魏的乐府名曲《长风引》。
咸元三年秋,桓俭代师父下山,平定一场江湖恩怨,两月内的数封信件都由萧迦叶代取。她写信告诉向桓俭自己新学了《长风引》,数月来勤练新曲,在宫中演奏得舅舅盛赞。第二日回府时,发现这把母亲留下来的名琴被挑了琴弦,琴身也被刮花。她清楚是谁的杰作,但顾及身份或情分,无法为此琴伸冤。
自那以后她不想于人前弹奏,也不愿因这些才艺占据舅舅更多的目光。
数日后,她一收到回信,便看出是萧迦叶的代笔,过去桓俭不便之时,也偶有这样笔迹相似,口吻相仿,却依旧被她识破的伪造信件。桓俭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关怀之言常常溢于言表;而萧迦叶的回信却处处克制,克制中的真诚和用心,还有那一点不常写家书的别扭,都让她读来感动又好笑。
桓清与望向萧迦叶,见他已撤掉食案,正身跪坐席上,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毫不理会,自顾端杯饮酒。
收到回信后的第三天,一位行游乐师到访桓府,帮桓清与修复了古琴。她一直认定,那人是萧迦叶请来的。
听得行歌起奏数声,桓清与快速将琴谱在心中过了一遍,恰在乐曲高潮处与琵琶相合。此曲凄然婉转,情意绵长,她在自己院中偶尔起兴,也曾弹过,待如今二八年华再弹起,曲中情意已不同往昔。
下阕她演奏一段,又细听行歌的独奏,似乎对于曲音节奏韵致有了不同的理解。满室之人如痴如醉,她自知是行歌之力,却也喜上心头。与听者共醉于乐音,本就是弹奏者的一大乐趣。
一曲之后,她率先弹奏了一段《慕白首》,行歌会意,两人配合无间,曲尽意酣。
下一首曲声响起之前,门被推开,一个着深灰色斗篷的人影走进来。风帽取下,桓清与隐约识得这是许氏帐下的大将郭斐,其人三十几许,听说家中有九房妻妾,若非有些军功在身,纯然一酒色之徒。
“将军姗姗来迟啊。”萧迦叶看似与郭斐颇为熟稔,“来人,上酒!”
郭斐举杯敬萧迦叶,口中低声说着什么,桓清与隔得稍远听不真切。只见萧迦叶笑笑,脸上有讶异之色,与他继续交谈。
忽而琵琶再起,行歌现身舞池中央,对面帘后已更换了琵琶手,所奏仍是桓清与熟悉的曲目。想来是萧迦叶故意安排的,琴艺这项士族女子必备的技能,就借缦阁中的专业伎师来陪练了。
她不同于过往欣赏乐曲之态度,而从弹奏者视角细细琢磨琵琶手的曲音,踩着合适的乐点合奏。行歌之舞,无论何时、何种角度看,都美不胜收,桓清与沉浸在歌舞之中,心下感慨萧迦叶这个主意还挺妙。
直到一段琵琶独奏时,桓清与停手,才发现座中两人唤了数名艺妓伴在身侧,看衣着打扮,恐怕不是缦阁中人,而是花萼楼的美人。萧迦叶神情疏落,似惬意似忧思,时而浅笑畅饮,身旁一人斟酒,一人捶腿,幸亏手还没断掉,不至与郭斐一般还让美人悬着指尖喂葡萄,满脸的淫靡之色。
桓清与无奈自己目力佳,竟看到那捶腿的美人手势越捶越上移,她立刻转头,在心里狠狠骂道“无耻!”。萧迦叶哪里是请客赔罪?就是来给她看这些,让她趁早死心而已。
她此刻怒火中烧,听得耳边男男女女的调笑声,更是厌烦至极。眼见歌舞暂歇,起手弹了一支《破阵乐》,音调沉稳雄浑,曲风大气磅礴,铮铮弦音中有怒气潜伏。座中之人神色微讶,唯有萧迦叶无动于衷,任由美人的手在他肩头、脖颈摩挲。
郭斐先笑了,“哈哈哈,这琴师曲中有杀伐之气,莫不是见将军美人在怀,吃味了?”
萧迦叶一副不可说的神态,笑道:“不早了,恐尊夫人们宅中寂寞,放将军先回吧。改日再叙。”
郭斐了然,起身道:“哈哈哈,正是正是,那下官先行告退。”笑罢,他恭敬行一礼方退出雅间,一众美人舞姬也纷纷退却,只余桓清与和萧迦叶两人。
桓清与从帘后走出,拿起一支空酒杯,斟满,饮尽,低声道:“滋味也不过如此。”
萧迦叶神色略带一丝不解,自己不过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何至于惹来这样的怒气?看着眼前这张朝气蓬勃的脸,他鬼使神差地反击道:“酒的滋味,小孩子是很难懂。”
桓清与知道空口争辩自己并非孩童,毫无杀伤力,放下酒杯,就地坐下,和他四目相对,“衡量一个人是否长大的标准有很多。”
“比如?”萧迦叶望着她。
“我不仰慕你。”桓清与凝视他双眸道。因为长大了,所以不仰慕了。
“前日武场之事,我不过向陛下陈述实情,没有任何偏私。世人总要揣度一个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是为谋取私利。我没有,至少此刻没有。黑是黑,白是白,我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何况讨好萧将军能有什么好处呢?让你成为我这小小县主的入幕之宾吗?”她自嘲一笑,“不自量力。”
萧迦叶心绪微动,任她说下去。
“那只玉镯,是传给萧家女儿或媳妇的吧?你担心我仗着舅舅和潋娘的宠爱,让他们逼你娶我。所以对我疏离冷淡,又带我到缦阁看你与他人勾搭缠绵。”
“非也,桓清与此生绝不会强迫任何人娶我。收起你的招数,你我本无情意,不劳如此用心!”
萧迦叶冷不防地笑起来,看上去很是畅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