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与说完,再斟了一杯酒,“这一杯敬萧表哥,桓清与先干了。”说完,仰首饮尽。
萧迦叶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这酒比桓清与平时喝着玩的甜酒烈多了,一杯下肚,她脸上有些燥热。想起他在马车上提起屿山上的事,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当面问你。”
“你说。”萧迦叶也自斟了一杯,端在手中并不急着喝。
“那年到桓府帮我修琴的乐师,是你请来的么?”
“不是,”萧迦叶回得很快,目光飘向帘外,答道:“那是我和庭檐游历江湖时认识的怪人,庭檐帮他打了数天杂役,才说动他来桓府。他怕你心疼,应该从未提起。”
桓清与微怔,垂眸道:“如此。多谢将军告诉我。”
“时候不早了,萧某送县主回府。”
“不必了。”桓清与立即起身,“不劳烦将军。那只玉镯还请代我还给老太君,告辞。”说罢,草草敛裾一礼,快步离去。
走到缦阁门口,萧府侍卫牵着马车上前道,“将军让我等先送县主回府,县主请上车。”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她会一人先行离开,也会拒绝他的相送。思及此,桓清与心中苦涩,回想起很多年前寄住在萧婕妤殿中的日子,父母都不在身边,宫人来来往往,与她毫不相关,大家只是尽力让她不饿着、不冻着,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无人在意。
只有时常过来看望她的舅舅,对她的日常起居处处关心,每日忙于政务却还会记得带各种新奇玩意儿逗她开心,一起用过晚膳后,还会带她上清凉台看漫天星河,闲话家常。而此时,往往也是婕妤和整个宫院的宫人最殷勤的时刻。
她在殿中盼着父母的归来和舅舅的到来,也常常担心自己是否会惹萧美人不悦。幸好,她住在殿中的第三个月,萧美人怀得身孕,对于给她带来如此福音的桓清与更是疼爱有加。
至今,她对如今已升了位份的萧夫人都十分敬爱,依旧感念她当年的收留和教养。但从离开父母双亲,住进朝阳殿的那一刻起,她便懂得这个世上没有无缘由的爱护。因对爱的渴望而担惊受怕的感觉,她以为自父亲回来之后,不会再有了,却在此刻闪回。
手指轻轻叩响杯盏,她复习着拨动琴弦的动作。
当年不再弹琴,不仅是不想惹起无谓的争端,更因为,自哥哥离家之后,不再有人那么纯粹地听她弹琴,因她的快乐而快乐了。
马车逐渐停下,她下车,看着桓府屋檐上方的朦胧淡月,心安地笑了。
桓清与离开后,萧迦叶仍留在雅间,自斟自饮。
缦阁老板俞樾进来陪他喝了一杯,两人就缦阁珍藏的几种名酒闲聊几句,萧迦叶便起身离开。俞樾十分殷勤客气地将这位卫将军一路送至门口,另派人打点萧迦叶的随从,还送了好些酒到萧府去。
领命的小厮担心俞老板太过破费,找领班的老金悄声问道:“这还不是熟客,俞老板就费这样的手笔去打点,若荀总管问起我等该如何说?”
老金瞧了瞧酒的品种,轻声道:“俞老板年纪虽轻,为人处事一向沉稳,他无非看中了萧将军前途无量,才替东家多笼络笼络,荀总管管账严,却不是抠搜人,咱就不必操这劳什子心了。”说完,老金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你小子倒是心细,抓紧干活!手头的活只要干得好,月底里东家有赏!”
这边厢,萧迦叶回到扫云台后,将一车好酒都分给了手下将领,同住在扫云台的军师苏祈问起酒的来头,他只答:“缦阁送的。”
苏祈挑了挑眉,“俞樾这个人精!”
萧迦叶没理会他臧否人物的话头,“明日出趟远门,早些歇着吧。”说完转身进了书房。
房门合上的一刹,一阵风扑到苏祈脸上,他别过脸怪道:“老萧,什么时候去趟城郊都是远门啦?”他压根没指望里边的人回话,说着便踱步穿过扫云台中庭,回自个儿住处了。
书房内,萧迦叶走到露台上,见书案上一卷《博物志》、一卷《淮南子》和一本琴谱,顺手收回书架上。《淮南子》一书尚未合上,其内容正是内篇卷十九《修务训》,萧迦叶往房内走着,就着烛光,读了起来。
此页乃《修务训》中一段对道家“无为”之义的辨析,书中论及后世所谓“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实乃对“无为”的一种误解。并指出,历代先贤都是积极有为之人,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尧勤于政务;舜“辟地树谷,南征三庙,道死苍梧”;禹休风榨雨,决江疏河,莫不一生致力于兴利除害,屡建奇功。
“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下文又言,“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成者,未之育也!”这话是说,普天之下,不动手脚不加思索便可成事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纵观全文,所谓“无为”,非无所作为,而是顺应自然,因势利导。文中浩荡之气,振奋人心,萧迦叶几乎可以想见桓清与读到此处的击节赞叹之态。
合上书页,吹熄了几盏灯,就着墙壁上一盏油灯的微光,他从内侧书架上取了一些书目放到外边显眼处摆放着。而后打开密室门,取出几卷古籍、一张琴放到书案上,这才灭了油灯,走入里间。
多年来,他一直习惯穿玄色衣裳,每当夜幕来袭,自可悄无声息融入暗夜,直到次日曙光降临。身后房门合上的一刹,他眼前又浮现马车上桓清与的目光,那样明亮锐利,令他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