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苏慈端着空了的醒酒汤碗轻手轻脚出来,想去小厨房再添些热水。
檐下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映得廊下光影朦胧。
刚拐过廊角,差点撞上一人。
“哎哟,”福安笑嘻嘻地站稳,瞧着苏慈手里空碗,挤眉弄眼道:“苏慈姑娘,伺候大人用醒酒汤呢?”
苏慈脸一热,垂下眼睫:“福安哥莫要胡说。”
福安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了然:“大人可是宫宴未散就急着回来了呢。我就在跟前伺候,听得真真儿的,有位大人正说着家中歌姬舞姿绝妙,要请咱们大人过府鉴赏呢,大人就搁了酒杯,说府中尚有要事,起身便走了。”
顿了顿,瞧着苏慈愈发低垂的侧脸,那玲珑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他又道,“要我说啊,大人准是想着,这大年夜的,有人怕是独自在府里冷清着呢。”
苏慈正愣神,听得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荡开层层涟漪。她垂下眼睫,盯着碗沿残留的一点汤渍:“福安哥快别浑说了。”
话音未落,屋里头便传来一声带着点凉意的轻咳,紧接着是温砚礼那把清冷嗓音,隔着门扉也清晰迫人:“福安,可是夜里差事太清闲了?”
福安吓得脖子一缩,慌忙对着房门方向躬身赔笑:“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前头看看灯火。”
说完,对苏慈飞快地做了个“新年康健”的口型,提着灯笼小跑着溜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苏慈端着空碗立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心口那点软热的涟漪却久久未平。
她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推门重回屋内。
屋内烛火通明,温砚礼已换下那身绯色朝服,只着一件家常的杭绸直身,坐在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后。
案上堆着几叠公文,他微垂着头,正执笔在一份奏疏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好似是在处理紧急公务,侧脸被跳跃的烛光勾勒得清俊异常。
苏慈将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脚步放得极轻,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这都除夕了,宫里不是放了年假么,怎的还要忙这些?”
温砚礼并未抬头,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语调平淡:“河南八百里加急递来的雪灾条陈,明日一早就要拟出票拟送进宫里去,耽搁不得。”
苏慈恍然,原来即便是除夕,他也不得清闲。
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她忽然想起福安哥方才的话,心尖那点柔软又冒了出来,指尖蜷了蜷,声音轻柔:“大人,您是因为宫宴无聊,才提前回来的么?”
温砚礼书写的动作顿住,随即又继续,语气听着随意:“嗯,席间喧闹,无甚意思。”他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很快又落回公文上,“你别多想。”
苏慈看着他淡然的样子,低低“哦”了一声,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她安静地走到书案一侧,拿起墨锭,就着那方端石砚,轻轻地研磨起来:“那奴婢就在这儿陪着大人,大人若渴了饿了,也好有个支应。”
温砚礼没有应声,只是那微蹙的眉宇,在跳跃的烛光下,似乎舒展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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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天色方晓,城内爆竹碎红还未扫尽,苏家宅子里已是红烛高烧,暖炉生烟。
苏父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坐在正堂上首的交椅上,志得意满地捻着胡须。
下首儿子苏旺也是一身绛色缎面比甲,正拿着银箸去夹桌上堆叠的枣泥糕。
女眷们戴着珠翠朵儿,穿着鲜亮袄裙,捧着浸了屠苏酒的柏叶杯,笑语晏晏。
自年前从首辅府那遭罪里脱身,又恰逢年节,苏家上下总算缓过口气,透着股劫后余生的奢靡。
忽地,门外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了满院祥和,紧接着便是沉重拍门声,如擂战鼓。
仆役刚拔开门闩,一群侍卫便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最后迈进门槛的,正是周然。
他未着官袍,只一身墨色劲装,外罩墨狐大氅,目光如炬地扫过满堂锦衣玉食,唇角噙着丝冷嘲。
“噗通”一声,苏父手中的半块枣泥糕掉在织金地毯上,他连滚带爬地扑下座位,抖衣而颤:“大、大人恕罪,不知、不知小民何处触犯王法,劳动大人大年初一亲临。”
苏旺及一众家眷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跪倒一片,堂内环佩乱响。
周然负手立于堂中,声音平稳透着重压:“今日来,只问一事,你们可识得一名唤作苏慈的女子?”